第四十七章
三皇子押入宗人府半月后,这件耸人听闻,震惊朝野的事情才渐渐在人们的口中淡去。
暑气渐长,热浪翻涌,树梢间的蝉都倦怠起来,扯着嗓子潦草的叫唤。
公主府内,茂盛的草木也难解热气,池塘里的锦鲤懒散的游动。
裴梦欢着一身水蓝间白的薄衫,歪斜在贵妃塌上,如瀑的发丝被一根鎏金蝴蝶珍珠簪松松挽起。
削如青葱的指尖自扶手处垂下,被跪坐一旁的侍女轻轻托住,水红色的凤仙花汁液一点一点被细致的敷在修整好的甲盖上,清清凉凉的汁液让裴梦欢舒服的眯了眯眼,琉璃似的瞳仁像月牙儿一样弯起。
秋实端着一碗酥山绕过屏风走开,瞧她这如慵懒的猫儿一样,便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她把青釉瓷碗放下,至窗棂畔,扯过翠碧纱将灼热的日光遮挡了一二,才打趣道:“殿下往年对女儿节可没那么高的兴致,今年莫不是转了性,也要学那些个京城淑女们,像织女讨个心灵手巧不成?”
裴梦欢掀起眼皮,懒洋洋的斜睨她一眼,舀了勺酥山入口,牛乳的醇甜和着清爽的冰沙,一同在口中炸开,葡萄软软滑滑,清凉爽口,她餍足的舔舔唇,才不紧不慢道:“我预备去向织女为你求个心灵手巧呢,与你这妮子的牙尖嘴利相称。”
秋实闻言,抿嘴笑个不停,待笑够了,才直起腰,问道:“殿下今晚出去玩,可要带着什么东西?”
裴梦欢愣了愣,思忖了一下,带什么东西呢?…
前几日周燃星传信过来,信上寥寥数语,只说他女儿节那天回来,含义不言自明。
她左思右想,提笔回了个“可”字。
自从三皇兄被关进宗人府里,便陆陆续续审查出不少东西来,许不问都暗中传信告诉了她,而她越看越是心惊胆战,他不仅谋划了刺杀太子,而且还与他的母族暗中勾结,想要侵袭边境,甚至春日宴那场谋杀,似乎也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只是审问之下,他似乎并不承认春日宴的刺杀,只一味的喊着无辜。
不过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就连那外邦,都被打压的喘不上起来,三皇子一脉,就此销声匿迹。
裴梦欢其实已经不大记得上辈子三皇兄怎么样了,一是每天不问世事,更别提自周燃星走了,她连公主府的府门都没踏出去过,二是她和这位三皇兄,委实关系淡薄,且不说男女有别,单是幼时,这位三皇兄就不大爱跟人亲近。
天家冷漠,久而久之,她也就不关注这位皇兄了,只是她依稀留存的记忆中,这位三皇兄,上辈子仿佛也进了宗人府,却好像不是因着这件事。
因为什么事呢?她想不起来,只是这一遭走下来,她想,之前那紫玉的线索指向宫中,又是三番两次的针对皇兄,联想两世,她一直找的幕后黑手,只怕就是他了!
这辈子他早早的入了宗人府,党羽也被清除,想来那场送命的西南之行,这次也会无疾而终,她这般想着,才决定,就在今晚,和周燃星好好的聊一聊。
聊什么呢?她瞧着自己的指甲,蔻丹的颜色秾艳逼人,像是绽放的凤仙花,心情颇好的勾起唇角,总之,聊些开心的。
还不等入夜,彤霞犹烧着天边一角,小摊小贩便迫不及待的摆设开来。
年轻些的男男女女,早就在家坐不住了,穿着各色襦裙薄衫,走上街饶有兴致的逛着,左右顾盼间,尽是好奇的神色。
裴梦欢此刻托着腮,苦恼的想,带什么东西给周燃星呢。
秋实看她蹙眉不展的模样,在一旁积极的建言献策,“殿下不若送个护具吧,小将军整日在军营,操练起来,肯定需要这个。”
“你说的很有道理嘛。”
不等秋实自得,裴梦欢面无表情的补充,“公主府里有合适的护具?”
除了府院的侍卫用护具之外,她有的,都是女儿家用得一些护具,防摔倒擦伤用得着,在军营里,真拳实腿的过招面前,可就不够看了。
左思右想了片刻,天已经是彻底黑了下来,月挂枝头,明亮亮,轻柔柔的,像个质地绝佳的薄纱,笼在这烟火味十足的人间。
而侍女也跑过来通传道:“殿下,周小将军在前厅等着了。”
裴梦欢犹豫片刻,转身进寝殿,拿了样东西迅速的塞在衣袖里,这才出来,迎着秋实好奇的目光,她淡定的迈出房门,“今天你不用跟着,放假和府里的人玩去吧。”
前厅的周燃星一身玄色便装,身姿修长,宽肩窄腰,发丝垂下来,半干不干的样子,还带了几分水汽,仿佛刚刚沐浴完就匆匆赶了过来。
他垂着眼沉静的坐着,如果忽略他微微侧着的身子话,当得上是个定性极佳的老僧。
他耳尖微动,自然听到了那渐渐走进的脚步声,几乎是下意识,他便要起身,下一秒又想是想起了什么,慢慢的,不留痕迹的靠了回去。
“久等了,走吧。”裴梦欢转过屏风,弯了弯眉眼。
周燃星瞧着她的笑颜,眸光闪了闪,起身颔首。
徐徐晚风吹拂,带了些几不可微的凉爽,更多的,是夏日里独特馥郁的花香,让人不知不觉间,心旷神怡,心情愉悦。
两人并肩走在石板路,一时静谧无言。
裴梦欢余光瞥了瞥男人棱角分明的下颌,心中犹豫,“那个…”她抬手将碎发掠在耳后,“你之前说的那件事…”
周燃星放缓呼吸,面上维持着沉静,轻声“嗯?”
“算了,一会儿跟你说。”
“…”周燃星背在身后的手攥成拳头,腕间青筋暴起,默默缓了几息,他沉声“好。”
夜市上人声鼎沸,女郎们都成群结伴的出来游玩,轻声笑语,好不热闹。
二人逛了会儿小摊位,买了些零零碎碎的小吃食,周燃星拎着,眼看着少女向左拐去,喉间紧了紧,“走这边吧。”
裴梦欢闻言停下脚步,偏头疑惑的看了看周燃星不自在的脸色,又看向她要走的方向,沉默了,这个方向,是去年元宵节时,他们去的那个河边,而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用多说。
她抿了抿唇,抬头道:“就这边。”
周燃星定定的看了她一会,迈腿跟上来,“好”
裴梦欢有意的往那边走去,周燃星跟在身后,步伐越来越慢,他垂眼看着少女的背影,手中装吃食的纸袋几乎皱的不成样子,神情复杂,眼神晦暗,在即将到那相同的地界时,他喉结滚动,站在原地,哑声开口,“你为什么又带我来这里。”
看着少女僵住的背影,他几乎用尽了全部力量,才克制住情绪,“你有什么话在这说,我不过去。”
裴梦欢转过身,瞧清了朦胧月色下,男人脸上一闪而逝的脆弱,她心中泛疼,脸上却笑,“我怎么不知道,大将军怎么还怕小河边。”
周燃星抿了抿唇,不说话,树影绰绰,神色幽暗,那句打趣并没有减轻他的凝重。
见状,裴梦欢叹口气,伸出白嫩的掌心,向他摊开,轻轻晃了晃,“就让小女子带你过去吧,大将军~”
这声软和的话语,让他猝不及防的怔住,凝视着月色下莹润的手心,自然也看见了那指尖处的蔻丹。手指紧缩了一下,又放开,他几不可微的轻舒一口气,走上前,牵住了那只柔若无骨的手掌。
他小心的笼着,仿佛生怕用力就把裴梦欢的手掌捏断掉。
这是第一次,他们正式的牵手,绕是周燃星努力的一再忍耐,还是忍不住勾起唇角,澄澈的月亮在他眼中,成了一片细碎的光。
而裴梦欢则是耳尖变得绯红,亏得有夜色的遮掩,看不太出来,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噗通作响的心脏,已经快要从她的喉咙里跳出来,她从没有觉得,有哪一个夏天,哪一个夏夜,像现在这么灼热撩人。
两个人几乎是同手同脚的走到了当时的河边。
“咳”裴梦欢看着河面,轻咳一声。
周燃星牵着她的手用了些力,又缓缓的松开。
“你之前同我说了一句话。”裴梦欢轻轻开口。
“嗯”周燃星注视着她的侧脸,轻声应着。
她回想着那句话,咬了咬唇,害羞极了,声若蚊吟,“你说,但求有朝一日,两心相同。”
周燃星眼睛亮了一瞬,随后眨眨眼,困惑道:“没听清,你刚说什么?”
“我说…”她声音大了些,“你之前说,但求有朝一日,两心相同。”
他微微俯身,含着笑意,嗓音低哑,“然后呢,臣说过,怎么了。”
裴梦欢感受着这逼近的热气,闭了闭眼,心想,周燃星真是越来越坏了。
他看着少女这幅神色,犹自不满,催促道,“然后呢,殿下想说什么。”
裴梦欢转脸,与他那微弯的凤眼撞个满怀,“然后就是这个!”她从袖摆里掏出个东西,一股脑的塞他怀里。
周燃星接住,指腹轻轻摩挲,借着月色,看清了真面目,一个针法凌乱的同心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