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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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拉罐拉环形状的吊坠,是程唤多年前专门定做的。
真正的那只被带得有些磨损,现今放在他书房抽屉的丝绒盒子里。
连半分钱都不值东西,于他而言却是万分珍贵。
因为这是十三年前,迟烟亲手送给他的东西。
燥热难消的夏夜,十岁的程唤孤身一人走入寻城派出所。
傍晚到凌晨,无论警察怎么询问,他都不发一语,就连发布的消息也无人寻来认领,仿佛石沉大海。
闷热的夜开始下起暴雨,寻城派出所仍是灯火通明。时不时会有人上门,有的面目可憎,有的痛苦哀嚎,有的低头抹泪……每隔一段距离都有一笔糊涂账正在被清算。
这样喧闹嘈杂的环境里,程唤只是垂着头,静静地坐着,透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孤独和悲恸。
到后来,警察联系寻城儿童福利中心,将他暂时安置在福利院里。
于是大雨滂沱的夜,一个笑容亲切的婆婆牵着他的手,将他带进福利院大门。
偌大的院子里,只有茫茫的黑暗,和哗啦哗啦的雨声。
忽地,屋檐下的灯光亮起。
一个小女孩正抱着衣服站在白炽灯下。
她穿着宽大的棉睡衣,娇小又单薄,灵动的双眸静静看过来,夜风撩起她细软的齐肩发,像落入深沉雨夜的小精灵。
牵他手的婆婆佯装严肃,声音却很温柔:“小迟烟,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女孩眼睛亮亮的,将纤细的胳膊往前一伸,露出个让人无法再生气的笑:“阿嬷只顾接哥哥,忘了收衣服,都湿了!”
看见衣服,被唤作阿嬷的婆婆也跟着她笑:“怪我怪我,小迟烟真是阿嬷的小棉袄。”
女孩不好意思地捂嘴笑,清澈的眼睛里是挡不住的纯真,她摆摆手:“已经帮阿嬷烘干了,不用穿湿衣服。”
阿嬷无奈摇头:“今晚可睡不上几个小时了,快快回去睡觉。”
“好好!”女孩应着,悄悄将右手背后,一溜烟跑走了。
好巧不巧,程唤正好捕捉到她藏在一叠衣服底下的易拉罐瓶身。
那个晚上,程唤被李院长安排在一间员工宿舍,说孩子们都睡了,先在临时的房间住一晚上。
程唤点头,虽然眼中没什么情绪,但意外地听安排。
李玉梅欣慰地摸摸他的头发,身为院长心思敏感细腻,哪怕程唤半句内情也不肯说,但是看着那湿漉漉的黑亮双眸里透着的易碎感,已经让她心情复杂。
那之后,李阿嬷缓步离开,程唤躺在陌生床铺上辗转反侧。
房间漆黑一片,只有走廊窗户外不远处隐隐有处光亮。
他站起身,目光追随着光源,朝着门外靠近。寂寥的夜里,他看见方才那个女孩拿着小夜灯,试探着朝他走过来。
程唤无言地看着她。
虽然他年龄才十岁,已经比她高出半个头的高度,尤其冷着脸时,确实像高年级的哥哥。
女孩果然这气场被唬住,鼓起勇气直视他:“哥哥,你是不是看到了我藏的东西?”
他不说话。
她抿了抿唇,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主意,灵动的小鹿眼眨巴两下,走进些,讨好地说:
“哥哥,我姐姐在上高一,住校期间不让回来。那几瓶青柠汽水,是我姐姐准备给我们最好的朋友颜颜的生日礼物。她很喜欢喝汽水,我喜欢青柠味,所以姐姐攒了很久的零用钱买的。”
“阿嬷不希望我们喝不健康的东西,所以……可不可以请你不要告诉她?”
她说了很长一段话,程唤明白了她的意思,现在的他也没心情干涉别人的事情,于是转身便走。
谁知女孩忽然抓住了他的胳膊,表情可怜巴巴,像做了很久挣扎似的,瘪着嘴,将藏在口袋里的一罐递给他:
“我只有两罐,分你一罐,请你千万千万不要说出去啊!”
她垂着头,像霜打的小茄子。
程唤没有接,只是说:“拿拉环做交换吧。”
这话说出来,女孩缓了一秒,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瞬间便开心起来。她利落地点头,接过易拉罐。
“嗒”地一声,汽水被打开,冒出一些小气泡。
女孩用了些力气,将整个拉环拽下来,小心地,用口袋里的纸巾擦干净,递到他的手里。
“你喜欢收集这些小东西吗?好酷!”也不知道是真心还是开心了随口乱说,女孩感叹地夸了一句,才笑眯眯和他道别。
这是程唤见到迟烟的第一面,只有他记得的第一面。
而女孩那样珍视而郑重地将拉环放在他手心时的神情,他记了许久许久。
那之后,李阿嬷收到派出所的联系,说是有人来接,又将程唤送了回去,连早饭都没来得及吃,也没机会再看见那个小女孩。
只有那个雨夜,一个小小的易拉罐拉环,和“小迟烟”这个名字,被他小心地放在心里,留存在梦中。
直至七年后在程家别墅再见,程唤一眼就认出了她。
昔日少女已出落成的亭亭玉立的大人,但不同的是,她黑白分明的眼眸只剩灰败冷寂,像极了他当年的眼神。
后来他才知道,那个叫他哥哥的小女孩迟烟,其实比他大两岁,而她那个存钱给她买汽水的姐姐,在一场绑架中死于非命。
他们还真是有缘分……
在那样意外的场景相遇,时隔七年还能重逢,经历着刻骨铭心的伤痛。
只是可惜,她不是以简简单单的身份出现在他面前。
她是如此爱而依赖着程祁森,作为他继父的爱人。
感情是很玄妙的东西。
就像一开始,他只不过把迟烟的出现,当做一个美好的童年幻影,可是再遇见,他的视线便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
那一年,他看着医生来来往往,见证了她的痛苦无措,见证她的茫然若失,也见证了她一点点从阴霾中走出来的艰难过程。
爱意随着相处日益加深。
他有所察觉,却无法控制。
但是好在他擅长隐藏和伪装,在旁人面前无需表演,毫不在意地暴露他的冷漠和怪戾。
面对迟烟时,他弯起眼眸温柔地笑着,好像他本来就是这样一个良善无害的性格。
如同她生日这晚一样,他用假装出来的委屈表情,卑鄙地换取她的同情,沉浸于这样特殊的待遇。
有时候装着装着,连程唤自己都忘了,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究竟是城府深沉,性情怪戾的人是他,还是迟烟面前情不自禁做出温柔表情,向往着纯净和美好的人是他?
……
秋风忽起,灌入狭小的车厢,程唤从思绪中回神。
他仰头,看着迟烟那层楼上被浅色窗帘遮住的白炽灯光,伸出冷白指节,点燃了一只烟。
烟雾缭绕弥漫,又被风吹散,程唤却始终没有放进嘴里,只是任由烟尾被慢慢燃尽。
他不热衷于烟的味道。
曾几何时,他只是用这一簇小小火种,为自己保留一盏警醒的灯,以防忘记目标,忘记仇恨,沉溺于虚幻的感情中。
可是现在,大仇得报,障碍尽消,他没了身份的束缚,却始终不敢对迟烟有半分逾矩,甚至于小心翼翼地,不敢让她发现他的内心。
这份感情埋得太深太久,横跨着无形的鸿沟,他怕自己汹涌的爱意太过沉重,惊扰了她渐入佳境的生活。
程祁森带给她的伤害已经根深蒂固,他怕不能将她治愈。
他时常想,他这样一个曾经隐藏卑劣,背负仇恨的人的爱,会不会将她带坏,会不会弄巧成拙,将她卷入本不该出现在她生命的深渊?
秋风越发嚣张。
程唤收回手,将烟头按灭在车头储物箱里的香水盒子上。
这也是今晚的礼物,怕她会多想,所以没能拿出来。
他自嘲冷笑,而后启动车身,驶离了小区。
夜越深,月愈亮。
迟烟摘下面膜,点了点水润饱满的脸颊,悠闲地走向客厅。
这会儿风有些大,凉意也颇深,她走到窗前,准备将窗户关上。不经意垂眸,好像看见程唤的车一晃而过,仔细再看,已经被另外的楼层遮挡。
想了想,她又觉得不可能。毕竟距离她回来到现在,已经过了半个多小时,他大概都快到家了。
迟烟被自己的眼花和猜想逗笑,伸手关上窗户,喊着派派一同回了房间睡觉。
长夜漫漫,迟烟难得好睡眠,躺在床上不久就甜甜睡去。
而彼时的程唤,接到了一个电话。
他随手拿了蓝牙耳机塞进耳朵,听筒里的声音格外清晰:
……
“如果你愿意,可以见一见。”
“如今事业稳定,也该考虑婚姻大事,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这么排斥。”
“阿唤,能不能说句话?外公只是想在有生之年看你幸福美满,不是要看你在痛苦里沉沦。”
“程唤,你是不是心里有钟意的人?告诉外公,我可以帮你。”
听到这句,程唤犹如冰封的冷硬神情终于有所松动。
他压制住烦躁,缓声回应:“我在听。”
被叫做外公的男人叹了声气:“所以阿唤究竟是心里有人了,还是不愿意开始感情?林氏的千金主动示好,你究竟愿不愿意见她一面?”
高架桥上霓虹交错,光线透过车前玻璃,在他深邃而清晰的面部流转,如梦似幻。
程唤脚踩油门,逐渐加速,声音在混乱的夜风中显得无比笃定。
他说:“不愿。”
“外公,替我回绝了吧,我确实有喜欢的人。”
说完这句话,程唤的压抑的内心骤然轻松。
原来有时候面临选择,反而会让原本确定的事情更加确定——
迟烟从来不是他的第二个选择。
她是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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