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从回忆中抽离,陈书意仰起脸,直视眼前人。
可祁峥却不看她了。
他醉态十足,斜靠在椅背上,迷离的眼半阖着,手指软绵绵地握着酒杯,举起,想要一饮而尽。
陈书意眼疾手快地拦住了他,“等一下,祁老师。”
祁峥搭着眼帘,视线落在她抓着自己的手上,一动不动。
小助理在旁看着,惊奇不已,祁哥一向分寸感很强的,既不喜欢和别人挨太近,也不喜欢别人碰他。
这会儿任由这女编剧拉着,居然没有丁点抗拒的意思。
仔细想来,祁哥今天晚上一直都挺奇怪的。
平常除了出席一些必要的活动演出,祁哥其实很少出门的,私底下也不爱说话,倒不是内向,也并非冷漠,就是淡淡的,没什么情绪起伏。
结果今晚跟变了个人似的,竟和这些人相谈甚欢,还给人盛汤,倒酒。
说起盛汤的事,祁哥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明明早就给人编剧盛好了,后来干嘛还端回来?
小助理琢磨着琢磨着,突然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倏地瞪大了眼睛。
这哥该不会看上人家了吧?
怪不得一进门就主动跟人打招呼,导演让他坐旁边,他不坐,偏偏挑这儿。
怀着吃瓜人的心态,小助理激动地打量了眼陈书意。
巴掌脸,平眉鹿眼,额头光洁,鼻子秀挺,五官清丽端正……
说实话,漂亮是漂亮,但跟圈里的女明星比,到底还是差了一截。
祁哥和那么多大美女搭档过,都没擦出什么火花,怎么偏偏就看上她呢?
小助理百思不得其解,又见女编剧端起酒杯,摇摇晃晃地往祁哥面前一递,百般讨好,又小心翼翼地笑了笑,“祁老师,我、我敬你。”
一副狗腿样。
小助理摇了摇头,这编剧没戏了,祁哥肯定立马下头。
“嗯。”祁哥冷冷应了一声。
小助理眉毛一挑,果然。
和祁峥碰完杯后,陈书意不知怎么回事,手徒然一抖。
满满当当的一杯酒,就此全洒在了祁峥身上。
众人屏息凝神,表情各异,但统一的,都不大美妙。
红酒顺着祁峥的西服不停往下落,砸在地上,“滴答滴答”,声音格外清晰。
小助理最先反应过来,他一边暗叫不好,一边慌里慌张地抽了几张纸,想给祁峥擦。
祁峥摆了摆手,示意他自己来。
他接过纸,不紧不慢地擦拭着手和脖子,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小助理傻眼了。
要知道这哥可是有洁癖的,而且程度还不轻。
这一身黏黏糊糊的,祁哥竟然都没生气,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看来,他想错了,祁哥就喜欢这一款的。
“对不起对不起。”
始作俑者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连连道歉。
祁峥没有搭话,黑漆漆的眼,一瞬不瞬地看着陈书意,看得她心里发毛,不自觉当起了鸵鸟。
静了片刻,祁峥开了口,不是对她说的,是对导演,“张导,我去处理一下。”
张导“欸”了一声,赶忙道:“快去吧,快去吧。”
祁峥起身,拉开椅子走了,小助理立马跟上他。
包厢内一片死寂。
张导瞪着陈书意,胸口剧烈起伏着,末了,到底是咽不下这口气,劈头就骂,“林青!你给我说说,你今天晚上究竟什么情况?一下这样,一下又那样,我看你哪里是不会来事啊,你可太会来事了,我跟你说,祁峥要是不演了,你自己看着办!”
陈书意好像吓得不轻,声音发虚,“张导,我真不是故意的,我、我太激动了,一不小心……我这儿就去给祁老师赔礼道歉,一定争取让他留下来。”
紧接着,她也不管张导同意不同意,火急火燎地跑出了宴会厅。
*
大门关上的刹那,陈书意长舒了口气。
道歉是不可能道歉的。
祁峥不演才好。
她可不像他,能把他当空气,对他视若无睹。
再跟他多接触几次,她这脆弱不堪的小心脏,迟早得炸。
扭了扭因长时间低头而酸痛的脖子,陈书意转过身,打算先行告退。
后面的事后面再说吧。
能活一天是一天。
她慢悠悠地朝电梯方向走去,刚一拐弯。
祁峥的侧影猝不及防地闯入了视野里。
她吓得呼吸一滞。
不远处,祁峥正靠在不远处的墙上,身姿修长,眉眼低垂,看不清神色。
西装外套被他脱下,丢在一旁,里头的衬衫松松垮垮的,上边还留有星星点点的红酒印。
陈书意愣了愣,凭她对祁峥的刻板印象,他所谓的处理,应该是回家,或是在酒店先订间房间,洗个百八十遍的澡,然后再换身干净的衣服,而不是颓废又狼狈地站在这儿,还是电梯口。
他是不是醉得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对了,他助理呢?
陈书意四下张望,走廊里空荡荡的,除了他们俩,哪儿还有其他人。
他助理可能是去订房间了,要不就是去买药去了,总之就在附近,不可能丢下他不管的。
如此安慰完自己,陈书意抿了抿唇,告诫自己不要再多管闲事了,然后赶忙贴着另一侧墙根,目不斜视地继续往前走。
和祁峥错身而过的瞬间,那个暗哑的,低沉的声音忽然在她耳畔响起,“故意把酒洒在我身上,你就那么不想见到我?”
陈书意眼睑轻颤,装没听见,加快了脚步。
“陈书意!”
声音远得好像从另一个时空飘来。
陈书意猛地停下了脚步。
她有太久没听过祁峥叫她名字了。
其实刚认识那会儿,祁峥很少叫她的名字,老是给她取些乱七八糟的绰号,像是懒得记得她一样。
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总是“陈书意”长,“陈书意”短地叫个没完,或高兴,或生气,或无奈……
但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颤抖着,压抑着,仿佛这三个字,用尽了他全部力气。
陈书意的手指深深扎入掌心,她闭了闭眼,缓了一会儿,扭过头,笑模笑样地对祁峥说:“嗨,好久不见。”
自然得,好似好友重逢一般。
祁峥绷着下颌,像是在忍耐什么,“你在开什么玩笑?”
“没有呀,是真的好久没见了嘛……刚不好意思啊,我不是故意的,你别误会,你这衣服是品牌方赞助的吧,弄脏了是不是要送到专门的店铺去清洗啊,还是得赔钱?”
陈书意一面说,一面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大概需要多少,我转你……”
祁峥定定地看着她。
陈书意干笑了两声,收起手机,“是我格局小了,你哪里差我这点钱,既然如此,那我就不给了,下次再见,我请你吃饭……”
祁峥仍是看着她,不说话。
“那个——”陈书意抓了抓脸,“要没什么事,我先回去了,时间不早了。”
说罢,转身就要走。
祁峥被她若无其事的态度彻底激怒了,他踉跄着,追上前,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臂,“你要躲我躲到什么时候?!”
陈书意眼神有一瞬间的闪烁,但只是一瞬,很快又恢复如常,“我哪有躲你啊,我是真的有事要办,而且刚才明明是你先假装不认得我的,那我哪儿敢跟你打招呼啊,你现在这么火,万一觉得我故意攀关系怎么办?”
祁峥眼睛被酒精熏得通红,几乎是从齿缝隙中挤出声音,“我们难道没有关系吗?”
陈书意心神一颤,撇过脸,顾左右而言他道:“你这样拉着我,不大好吧,这附近都有监控,等会儿要是被人看见,他们又该大做文章了。”
“我不在乎。”
“你不在乎,我在乎啊。”陈书意抽了抽手,没抽动,“我可不想被人挖祖坟,再被挂到网上骂。”
祁峥状态很差,看起来连喘气都费劲,可抓着她的手,握到指尖发白,都不肯松。
“喂——”陈书意搡了他一下,“你听到我说话了没有?”
祁峥身形轻晃,勉强站稳后,忽然拽着陈书意,调头往回走。
“去哪儿啊?”
陈书意紧张地频频往后看,生怕被人瞧见他们这拉拉扯扯的情况,届时有嘴也说不清了。
祁峥不吭声,一路拖着她,来到了楼梯间。
“砰——”
门关上,头顶的声控灯亮起。
陈书意被抵在墙上,祁峥站在她身前,强迫她面对面。
两人对峙着。
似乎是在较劲。
谁也不说话。
末了,陈书意败下阵来,她缓缓道:“叙旧也不是这么个叙法吧,你到底想干嘛?”
祁峥压着眉峰,眸光深沉如水,直直看进她的眼里,“你就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没有。”陈书意侧过头。
“没有?”
祁峥不由收紧了力气,呼吸也重了几分。
楼道里阴凉凉的,寒风无孔不入。
陈书意扫了眼祁峥单薄的衬衫,暗自咬了咬牙,没忍住,“你先把衣服穿好,去医院看看,过敏可大可小,你别不当回事,很危险的。”
回答她的是无尽的沉默。
陈书意不想再和醉鬼纠缠下去,用力推了推祁峥挡在两侧的胳膊,没想到竟意外推开了。
祁峥向后趔趄了两步,飘飘悠悠的,如同断了线的风筝。
他抓着冰冷的栏杆,勉强稳住身形。
静了很久,他冷不丁地开了口,“我死了,你会在乎吗?”
声音轻飘飘的,却那么震撼。
陈书意骇了一跳,“神经,你发什么神经!”
“说什么死不死的,我看你是醉昏头了。”
她的声音克制不住地提高了,带着颤意。
祁峥自嘲一笑,转身,脚步虚浮地走下楼梯。
陈书意唯恐他摔个狗吃屎,忙上前拉住他。
结果他向后一倒,直接栽在了她身上。
陈书意费了大劲,才堪堪撑住他。
“喂,喂,祁峥,你没事吧……”
祁峥陷入了回忆的漩涡,没应声。
他脑袋抵在她的肩窝,脸贴着她的脸,像个高烧不退的病人,喃喃道:“那天晚上你为什么不来?为什么一声不响地就走了?你不是说要出国留学吗?为什么我去找你,找不到你?这些年,你到底去哪里了……”
声音越来越小。
陈书意鼻尖发酸,眼里一片湿润。
她动了动唇,刚想说些什么,祁峥的手机响了。
陈书意抹了把脸,从他口袋里翻出手机。
是小助理打来的。
她深吸了口气,接起,语气平静道:“你好,祁老师现在在五楼楼梯间,他醉倒了,麻烦你过来带他走吧。”
*
陈书意走出酒店,发现外头竟下起了雪,且有越下越大之势。
她赶紧拿出手机打车,果不其然,附近排队的人有二十多个。
算了,还是走回去吧。
也不远。
她戴上帽子,拉上羽绒服拉链,慢吞吞地走进了雪里。
大雨纷纷,没多久,整个世界就被细雪给覆盖了。
朔风凛冽,刮得人脸疼。
但陈书意不甚在意。
她满脑子都是祁峥质问她的那些话。
要怎么说呢?
说了,也回不到过去。
就算回去,一切也会重蹈覆辙。
何必呢?
失魂落魄地走了许久,陈书意突然走不动了,身体像被抽掉了骨头,软绵绵的,疲惫无力得很。
于是她停下脚步,抬眼。
入目皆是白色。
恍惚间,天地仿佛成了幕布,她和祁峥的过往,像放电影一般,陆续在此间上演。
然而观众只有她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