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视
赵映仪睁大了眼睛,瞳孔一缩,未作丝毫反应。
江晚吟以为她没有听清,慢慢地重复了一遍,眼底比刚才多了一丝坚定。
她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姐姐也没发烧啊,难道不知他如今已成过街老鼠,旁人避之不及,谁还愿去招惹他。”
江晚吟神色有些僵硬,讪讪道,“只是简单的探视,并不做别的什么。”
赵映仪歪着头,狐疑地盯着她,“姐姐莫不是与他有些……”
“私情”二字还未出口,就被她一手捂住了嘴,“妹妹不可胡说,只是有些交情,见他可怜罢了。”
江晚吟放开手来,眼神闪烁,“因着我的身份,不便光明正大去看他,所以才找妹妹来。妹妹若是不肯,只当我没说过这话。”
“肯,肯。”赵映仪白了她一眼,“我何时说过不肯,姐姐只说要我如何做。”
江晚吟顿了顿,眼神认真地看向她,一字一句道,“京城上下都知妹妹曾倾慕于他,是也妹妹派人送些东西给他,旁人也不会觉得奇怪。”
“所以,姐姐想借我的名义,混进去看看?”赵映仪一点就通,不用她多解释。
江晚吟点点头,迟疑了一下,“只是信王这边,怕是会多想。”
“无妨”,赵映仪满不在意道,“要不是钟楚怀拒婚,他也不好顺利求得婚事。况且嫁给他后,我的心意他自是有数的,不会多说什么。”
“如此,便仰仗妹妹同里面打个招呼,允我见一眼就好。”江晚吟拉过她的手,好似心中石头落地,眼中满是感激。
赵映仪反捏了捏她的掌心,“那我先回去准备,有消息了派人通知姐姐。”说罢起身告辞。
两日后,信王妃派人邀太子妃到府中一叙。她同萧清允支会后,便带着几个丫鬟出了宫。
赵映仪将她迎至后院,两人笑语嫣然,关系甚密。一应随从就在前院候着,不去打搅主子宾客的兴致。
江晚吟换了身行头装扮,手中提着个食盒,悄悄从侧门出了府。若是外人瞧见,也只以为哪家丫鬟出来替主子采办,并不十分起眼。
她按照提前记下的线路,左拐右拐尽量避开旁人。到了大理寺门口,她掏出赵映仪给的牌子,递了出去。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一个狱卒模样的官差给她使了个眼色,领着她进了地牢。
江晚吟眼前一黑,一股酸臭霉烂的味道扑鼻而来,她不由得皱了皱眉。待逐渐适应了里面的光阴,她清楚的看见,牢房里伤口流脓不住低嚎的犯人,墙上凝固的污黑血迹,满地污秽不堪的屎尿,她强忍着恶心才没有吐出来。
拐到最里面一间,狱卒打开锁链,冷冷的看了她一眼,“别磨蹭太久”。说完就转身去门口等着了。
她动了动唇,忽然有些不敢说话。即使被铁索牢牢绑在十字木桩上,这张脸依旧冷峻倨傲面若冰霜。囚服上浸透了殷殷血迹,底下触目惊心的鞭痕若隐若现。
一股说不出的酸楚在心底翻滚,她颤抖地伸出手,想去触碰那张因失血过多而苍白如纸的脸。有些恨因爱而生,恨在,爱便没有消失。
钟楚怀倏的睁开了眼睛,嘴角因为牵动伤口扯了一下,“你来了。”他还是一眼就能认出她来,一如他相信这是命中注定上天给他重来一次的机会。
江晚吟的手僵在半空,神情微微有些恍惚,喉咙里像是堵住了什么东西一样难受又刺痛。她停顿了许久,才开口道,“嗯,来看看。”
他眸子闪过一丝明亮,脸上也有了几分人气,腔调俏皮起来,“娘娘乔装打扮来牢里探我,到底是心疼我了?”
江晚吟后退半步,摇了摇头,嘴角不咸不淡,“相识一场,也算半个朋友。”
他轻笑一声,眼底却漫上一层悲凉,只一瞬间便归于平静,开口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原是……如此……”
江晚吟假装没有看到他的变化,将手中的食盒放置地上,脸上云淡风轻,“这里有些吃的,都打点过了,饿了记得吃。”
钟楚怀抬眸瞥了一眼,抿了抿唇,突然冒出一句,“帮我和六皇子说一声,要是我侥幸能活着出去,有机会再和他一起去沁心湖垂钓。”
她眼角抽了抽,原本略微蹙起的眉头更紧了几分,这句话说的很认真就像是在告别。江晚吟停顿半晌,才缓缓站起身来,朝他点了点头。
门外狱卒轻咳了一声,示意她时间差不多了。
她嗫嚅着,嘴角牵起一个苦涩的微笑,喉咙里挤出一句干哑的话来,“别死了。”声音轻得她自己都快听不见。
“晚吟”,钟楚怀凄然一笑,郑重其事道,“对不起。”
江晚吟身形一滞,脚下步子慢了一拍。恍惚之际,她感觉那个人似乎回来了,这句话如果在她死之前听到该多好。可惜……她苦笑一声,大步离开了阴暗的牢房。
钟楚怀凝着那渐渐缩成黑点消失不见的背景,胸口一阵抽痛,那句没有说出的话郁在心中,明明是戏,偏偏入局,南墙既撞,无怨无悔。
江晚吟神色慌张的回到王府,一番探视让她心中警铃大作,紧握着扶手的指节用力到发白。她告诫自己,不能乱了分寸,他从来都是两幅面孔,上过一次当绝不能再上第二次。她就是去看一眼,好歹相识一场,尽了情分,是死是活以后再与她无半点关系。
赵映仪递了盏茶水给她顺顺气,眼中尽是关切,“姐姐,你怎样,那人可说了什么过分的话?”
她轻轻摇了摇头,滤过浮在水上的茶渣,眉眼间拧起的疙瘩柔和了些,“看着挺可怜的,被打得不成样子了。”江晚吟简略地和她描述几句,无意间叹了口气。
“怎会这样?”赵映仪瞳孔微微一震,不禁咋舌,“没想到那样一个权势滔天的人,一旦倒台,也是墙倒众人推。”
江晚吟沉默良久,似是想起什么,抬了抬下巴,“他倒是不很在意,也不知是看开了还是怎的,临了还托我带个话,说要是能活着出来,有机会再约信王一块去沁心湖垂钓。”
赵映仪倒没多想,轻谓一声,“也是阴差阳错,他俩倒因此好上了。”
黄昏渐退,夜幕低垂,中街的灯火逐渐亮起。“妹妹,时辰不早了,我先回宫了。”江晚吟起身告辞。门外一阵寒风刺骨,她不自觉缩了缩脖子,将肩上的斗篷拢紧几分。夜色苍凉,不知是否会下雪。
回到东宫已过了酉时,萧清允指尖叩击着桌面,不时朝外面看几眼。见她回来了,他眼中闪过一丝明亮,扬眉笑道,“回来了,凝儿。”
江晚吟低低地应了一声,略带歉意道,“今日同王妃多待了会儿,故回的晚了些。”碧秋接过她的斗篷,出去让人传膳上来。
“不打紧,你难得出去一趟。”萧清允眉眼含笑,并无责备之意,“快坐下吃饭吧。”
她看了眼桌上热气腾腾的菜肴,知道他必是特意让底下一直将晚膳热着等她回来,心中的歉意更重了几分。她夹了块鲜虾五珍脍放到他碗里,“下回若再碰到此种情况,你便先吃吧,不必等我。”
“无妨,未曾等太久。”萧清允嚼了嚼那五珍脍,语调闲闲的。
江晚吟见他丝毫没有放在心上,没再继续同他执着。这一世的轨迹早已发生偏离,他们都变了,她一时没了当初重生时的狠厉。钟楚怀一死,萧清允温柔相待,这样平静祥和的日子,不正是她一直想要的吗?深居宫闱,了却残生,如此便好。
两人用过晚膳,又略略说了些话,才熄灯歇下。
话说信王府这边,萧锦佑听着赵映仪和他叙述今日派丫鬟探视钟楚怀一事,并未展现出过多的惊讶。此事赵映仪已提前同他打过招呼,说时自然省去了江晚吟的请求,他倒觉着无妨,不过送点吃食而已。只在听到钟楚怀被上刑时,才微微蹙起眉头。他这个大哥这回是下了狠手,看来不打算留钟楚怀一命了。以他的立场,也不好说些什么,况且他本就无心卷入朝堂斗争,同钟楚怀不过几面之缘并无深交,不值得他涉险奔走。
赵映仪絮叨累了,浅浅地呷了口茶,漫不经心道,“这人也是奇怪,命都快没了,还有闲情逸致想着以后再和你去沁心湖垂钓呢。”
萧锦佑一听“沁心湖”三个字如遭雷击,替她续茶的手不自觉抖了一下,茶水溢出险些烫到赵映仪。
赵映仪见他脸色有些不自然,带了一丝疑惑,“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太舒服?”
萧锦佑勉强挤出一丝微笑,粗略地掩饰自己的失态,“方才一时出神,夫人不必担心。”
她原是个心大的,也未细究,只当他是公务繁忙累着了,便催促他赶紧睡觉。
萧锦佑哪里还睡得着,感受着怀里的人呼吸逐渐均匀,手心却起了细细一层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