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独家
梆子声同更夫的声音遥遥传来,崔照玉望了望窗外的夜色:“眼下时辰不早了,崔大郎快些回去歇息吧。”
在他开口之前,她快速地说道:“今日崔大郎不是答应我,不来祠堂了么?倘若此事被崔夫人知晓,明日免不了又是一场狂风暴雨。”
“好。”
纵然崔敬峤再不舍,他也清楚退让之道,倘若在此处与她继续纠缠,恐怕只会令她愈来愈反感。
他转身离开,顺手合紧了门。
屋内重归一片平静。
崔照玉这才长舒一口气,整个身子放松下来,不知是不是今夜之事太过消耗心神,没过多久困意来袭,她不知不觉中便陷入沉眠,很快进了梦乡。
梦里先是白茫茫的一片,紧接着铺天盖地的水没过头顶,覆住全身,随之而来的窒息感将落水的慌乱取而代之。
饶是在梦中,她的意识也渐渐消散。
迷迷糊糊之间她看到一个身着玄衣华服的少年朝她而来,将她救上了岸。
那日的阳光明晃晃地刺眼,晃得她看不清少年的面容,只记得那身湿答答往下滴水的玄衣。
……
第二天崔照玉是被冻醒的,破晓时分,日出之前,温度最低。她睁开惺忪的睡眼,身上盖着的东西随着她的动作倏然滑落于地。
她揉了揉眼睛,待看清那滑落于地的东西后霎时间醒了一大半。
那是一件月白色的外衣,其上用深色丝线绣着几节修竹,宽袖广衫,比之她的衣物不知大了多少倍,一看便是男子的款式。
不消多想,她已然知道这是崔敬峤的。
崔照玉顿了顿,有些犹豫要不要将它捡起来,可若将它留在此处终究不妥,一番纠结之后,还是将其捡起,搭在手臂上,随后推开门。
开门的那一刹那,她惊了一惊。
崔敬峤倚在门外的柱子上,在她推开门的同时,他正了正身子站好,眉眼之间略有几分措手不及的局促不安,轻轻唤了声她的名字:“阿照。”
崔照玉见他的面容是掩盖不住的疲惫之色,想来他定是在门口站了一夜,心底暗叹他这又是何苦?
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她的心又非铁打的,若说毫无动容那是假的。
她将那件外衣递给他,道了句多谢,目光在他身上逛了一圈,即便心下不忍,也还是说道:“……崔大郎,日后这些琐事,让婢女来便是。”
她不想欠什么人情,他待她这般好,教她如何能够心安理得地离开?
崔敬峤伸手接过冰凉的衣物,心里也似这衣物般冰凉,他不想惊动其他人,才亲力亲为。如以往无数个夜晚,每每她被罚进祠堂,他皆会在门口默默而立,同她共度漫漫长夜。
崔照玉叹了口气:“……就当,……就当是为了崔夫人不找我的麻烦。”
她本来想说就当是为了你自己着想不该如此作践身子,那根本不值得且没必要。
但这种关切的话说出来又有些奇怪,奇怪在于她之前同他那般冷绝,而今日却突然匀给他一分关心,倒像是她欲擒故纵纠缠不清一样。
她没有这个意思,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万一旁人误会了又该如何?
于是她的话头转了转,绕到了崔夫人身上。
沉默在二人之间飘了几息,崔敬峤对于发现自己的母亲竟是横亘在他和阿照之间,令他进退两难的罪魁祸首这一件事有些无可奈何。
崔照玉觉得他们没有什么话要说的了,该说的也都说清楚了,寻了个理由向他告辞。
大萧氏虽然说没有她的吩咐不能离开祠堂,但崔照玉已经不是上辈子任人拿捏的软柿子,眼下她饿了,她不会再忍着,她要回自己的院子找些东西填肚子。
想起上辈子大萧氏将她关在祠堂里,不许人给她送吃食,真不知道那时候她是怎么忍过去的。
……哦,那时候崔敬峤会偷偷摸摸地进来给她送吃的。
她识海里浮现出昏黄的灯光之下,崔敬峤目光温和地边看着她吃东西,边叮嘱她慢点,小心噎着。
崔照玉摇摇头,想甩掉这些突如其来的回忆,脚下的步伐快了些。
不料没走几步路,她只觉得眼前晃了晃,在黑暗与明亮之间交替几次,脚底下有些飘飘然,在她迈出下一步之时,直直地朝旁边栽倒。
在意识彻底消散之前她落入一个略略冰凉的怀抱,耳旁随之而来的是一道紧张短促的惊呼声:“阿照!”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且说萧悬渡离开崔家祠堂回了萧府,却毫无睡意,直至鸡鸣时分仍难以成眠,他索性起身,拿起放在床边的昆吾刀,来到院中。
今夜无月,今夜无星,只有层层叠叠的乌云。
想来是那乌云遮住了月,遮住了星。
如今二月初,料峭春风裹挟着丝丝寒气与更深露重扑面而来,冰冰凉凉的,教人愈发清醒。
清醒,也未尝不好。
这是从他开始学习刀法那一日养成的习惯,倘若夜里无法入眠,便会起来酣畅淋漓地练一练刀法,至今已有十七年。
十七年了啊。
凌厉刀风呼啸而过,卷起地上的枯枝败叶。寒光闪过不知几何,反光的刀刃上映出他冷峻的眉眼,如夜色般沉寂。
十七年,十七年练就的刀法早已登峰造极,出神入化,那些枯枝败叶似有灵性般随他而动,千变万化,最后在他收势的那一瞬间,停滞半息,而后簌簌落下。
他站在落叶中央,将昆吾刀背在身后,凝神冥想。
倘若此时此刻有人靠近细细观看,将会发现每一片叶子、每一截枯枝上皆刻了一个“照”字。
萧悬渡微微阖目,任由夜风吹乱他的头发,可心底的烦躁之意仍是没有驱散。
上一次心里如此烦躁,还是三年前知晓兄长遇刺之时。
他左手托起刀尖,右手握着刀柄,横在胸前端详一番,泻出一片流光,旋即挽了个花,指着来人:“长风,我的刀法如何?”
冷长风年长萧悬渡五岁,已经跟在他身边十多年了。作为萧悬渡的暗卫,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会立即现身。
萧悬渡方才在院中练刀,如此大的动静,他早已知晓,只是没有上前打扰。
眼下主上问他,他自然上前回道:“世子的刀法炉火纯青,属下认为天底下无出其右。”
萧悬渡轻笑一声,目光微微一动,昆吾刀脱手而出,朝冷长风掷去:“如此,你可敢与我比试一番?”
冷长风慌忙接住昆吾刀,有些一头雾水:“……世子?”
萧悬渡踢起地上一截树枝,伸手握住比划几番,目光落在树枝上,似乎有几分欣赏之意,随后抬眸瞥向冷长风:“我用此物,你用昆吾刀。”
“放心,我有分寸,这树枝伤不到你。”
“……”
冷长风兀自发怔,下一瞬萧悬渡手中树枝劈头盖脸而来,他快速回神,不得不硬着头皮迎难而上,试图见招拆招。
霎时间,飞沙走石。
冷长风只觉虎口处被对方如虹的气势震得微微发麻,传言昆吾刀,削铁如泥,吹毛即断,眼下他竟砍不断一截树枝?
“……”
冷长风心乱如麻,脚步也如麻,被逼得连连退后,直至退无可退,他整了整呼吸,使出一招“破釜沉舟”。
他的刀尖对着萧悬渡心口之时,对方的树枝正好贴着他的脖颈,划出一道红痕。
冷长风收回昆吾刀,正想双手奉上,却见萧悬渡身形微微晃了晃,竟然在自己眼前倒了下去。
“世子!”
*
日上三竿,在地面留下梅花窗格的影子。
随着窗外掠过飞鸟扑腾之声,萧悬渡骤然睁开双目,旋即撑着手从床上坐起,胸前微微起伏,他另一只手搭在额角处,只觉头还在隐隐作痛。
珠帘被人噼里啪啦地拂开,豫章公带着一阵风大步流星地踏入,皱着眉看向床上的儿子:“都多大岁数的人了,怎的比武切磋也不知分寸?若非知晓你患有头风,我都要怀疑你是故意如此只因想躲避上朝。”
他说着长叹一声:“年纪轻轻怎么就患了头风呢?明明一母同胞,为何阿景无病,你却……”
萧悬渡垂着眼眸,浓密的长睫落下一小片阴影。
他也想问问,为何一母同胞,他的父亲眼里心里嘴里话里只有他的兄长,却从来未曾有过他?
明明他的文韬武略不输兄长,哪怕世人皆称他年少有为,他也从未得到父亲的一句赞赏。
兄长生前,他未曾得到;
兄长死后,他更加得不到了。
他忘不了兄长故去后,每每有什么事,他的父亲只会同他说“倘若阿景不死该如何”“倘若阿景不死不该如何”之类的话语。
扎心么?扎心。
痛苦么?痛苦。
他一直活在兄长的阴影之下,从小到大,从始至终,从过去到如今。
尽管兄长已然故去,却仍活在他们的心中。
兄长生前,他争不过;
兄长死后,他也争不过。
他仿佛一个陪衬。
不,他本来就是一个陪衬。
在父亲眼里,无论他做得再好,就算他已经做到极致,却也永远都比不上兄长。
萧悬渡呼吸急促,太阳穴突突地跳,好像脑袋里有什么人在使劲撕扯他的脉络,阵阵刺痛。
豫章公看了看他两眼,眉头锁得更紧,萧悬渡不是一个合格的继承人,就冲他患有头风这一点,他就被排除到继承人之外。
萧家,需要一个完美无缺的继承人扛起前行的大旗,而不是一个有着致命弱点的病患等着哪天被政敌盯上。
可是世事无常,造化弄人。
谁能料到如萧景期这般白玉无瑕之人竟会英年早逝,只给世人留下声声叹息。
那没办法,只能将萧悬渡推上世子之位。
豫章公大抵从未对萧悬渡抱有什么期待,譬如眼下见萧悬渡痛苦不已,他也仅仅只是蹙了下眉头,心里感慨到底不如阿景,他不会关心萧悬渡身体如何,只会觉得萧悬渡不中用,连身体也调理不好。
这副身躯,怎能支撑他完成萧氏大业?
倘若阿景还在,他便不会有此种烦恼。
豫章公暗自惋惜,不愿久留,他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吩咐道:“最近与崔府闹得有些不愉快,你要多去崔府走动走动,维持我们两家的关系,这点小事还需我来提醒么?今日听说崔家那丫头染了风寒,你可借此前去探望一番。”
“是,父亲。”
温润如玉的嗓音缓缓响起,似流淌而过的泠泠溪水。
豫章公不愿久留,是故没有多看一眼,倘若他分出半点眼神关切,他便能发现眼前之人此时此刻恣意横生的少年风流与不露锋芒的少年老成刚柔并存的一面,不复从前的阴沉冷寂,那是令人眼前一亮的清隽疏朗。
倘若他再分出半点心思细究,那他便会想起过往无数次的吩咐,萧悬渡从来都是静默不语,从未回过他半句话,更遑论眼下如此这般与从前截然不同恭敬平和的模样。
豫章公走后,冷长风推门而入,侍立一旁,等候吩咐。
萧悬渡起身,眉眼之间漾开淡淡笑意:“将那套云纹飞鹤的衣服拿来,我们去一趟崔府。”
冷长风微微一怔,云纹飞鹤,那是豫章世子的华服。
立为世子以来,萧悬渡一直抵触它,也说不上抵触,只是相比之下他更偏爱没有任何花纹的玄衣,很少穿那套衣服是了。
今日怎么……
冷长风的疑惑在对上萧悬渡深邃的眼眸后渐渐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