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展

回到学校，从一个牢笼里脱身，但不幸的是，从牢笼里出来后，依旧是牢笼。两座牢笼，出来这个，扎进那个。

昕晨背着书包、拖着行李箱，上到五楼寝室是已是满头大汗。衣服放进收纳箱，纯牛奶、饮料、矿泉水放进柜子。做完这些，她明显感到不到位，因为这个星期没带零食——上星期于老师刚没收。这一天天的日子要怎么过啊……

最后将行李箱关好塞入床底，重新扛起卸下的包，昕晨便赶往教室。

一进教室，分明比往常返校时要嘈杂。

“今天教室里怎么这么闹啊？”昕晨转过头去问后桌的雨忆。

“你回去吃没吃月饼?”雨忆没回答她的问题，另起一头。

“没——月饼？”昕晨一脸懵逼。

“明天是中秋节！”雨忆毫不留情地笑她：“你竟然不知道？！”昕晨一时间不知道该换上什么表情，但她此刻的表情肯定无比滑稽。

“哦——”她故意延长音调，这才回想起来上星期好像在哪里看到过月饼，应该就是在那袋被没收了的零食里，而如今杳无音讯。

昕晨想到令她焦头烂额的上个星期，还哪有什么精力关心中秋节？再加上周六家里那么一闹，父母也都不约而同地忘了。

“其实我本来也不知道，”雨忆补充说：“在寝室碰到丁雅玫了，她问我有没有月饼。”

“怎么都不放假？！”昕晨后知后觉，这才明白教室里吵闹的原因。

“因为在周一。”

“我记得去年都放了呀？！”她不服，反驳。

“去年中秋在国庆。”雨忆冷漠地回应，仿佛料到她要这么问一样。

昕晨呆若木鸡、失望透顶。

“你有不有月饼？”昕晨委屈巴巴地问雨忆。

“没。”她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这可是最基本的仪式感啊，中秋节怎么能不吃月饼？再说了，这好像是她这么大以来，第一个不在家过的中秋节啊。

6:00，于老师准时到达教室，下讲台溜达了几圈，又会到讲台上。昕晨感觉他要讲话了。

果然，只见他两手一背，头一抬，道：“介于明天是中秋节，上星期没收的零食，就还给你们。”

台下顿时私语声一片。“有病啊！”李进先果然不负众望，道出了全班同学的心声，然后整个班一下子没了声。

“不乐意的话就算啦！真的是，我不知道跟其他老师一起瓜分哟。”说着，于老师推一推眼镜，然后眉头一皱，手一挥道：“算了，来几个人来我办公室拿零食！”

这下同学们都眉开眼笑，班上洋溢着一种节日喜悦的气氛。

于老师说完之后还在讲台上絮絮叨叨：“本来昨天放学的时候准备让你们自己拿回家的，搞忘了……免得你们跟家长说我私吞学生的零食。”

下晚自习后，昕晨与雨忆一起走在回寝的路上，操场上的灯光不明不暗，将每个人的影子拖得好长好长，昕晨抬头去找晚自习时盯了好久的月亮，却没再找到。

月亮一会儿就会出来的，她想，手里提着满满一袋零食，鼓鼓囊囊，笑得合不拢嘴，满脑子都是失而复得的三个月饼，一个莲蓉馅儿的，一个豆沙馅儿的，一个蛋黄馅儿的。

不能都自己一个人吃了。雨忆肯定要给，她没有。然后其他同学就不必了。老师的话，尹老师和严老师，就三个了。但如果这样，自己吃什么呢？

她一边想，一边还是先从袋子里掏出一个递给雨忆：“咯，给你一个。”

“你自己还有吗？”

“肯定有啊，还有两个。”

“好，那谢谢了。”

“不谢。你以后可要记得有一年中秋的月饼是我给你的。”昕晨眉眼弯弯看向雨忆，雨忆也笑眯眯地点头。

昕晨再抬头，月亮刚好从云层中穿出，洒下片淡淡的辉光。

睡在床上，灯火全部隐去，月亮就成了唯一的光源，穿行在云散漫铺开的天幕，若隐若现，被云一掩，就暗；溜出云中，就亮。

星期一上午就有物理和生物课，昕晨却犹豫不决。有月饼的同学都与伙伴和老师分享着，可以想象尹老师和严老师两人收到的月饼有多么数不胜数。

生物课前昕晨去找尹老师，看见了她办公桌上的一堆月饼，庆幸自己早有预料。

昕晨决定等到生物晚自习下课后。

太阳将落，仍明晃晃的，西边一片金黄，仅有的几片云都被刺破，血红在其间翻涌，在天的湛蓝中褪去血色，染出几朵粉红的玫瑰。阳光似碎金，不由分说地洒进每个赶回教室的学生眼中。他们下意识地用手遮挡，不为天边的瑰丽驻足。

今晚的月亮一定很好看。

昕晨从逼人的光线中转身，便看见东升的月亮，身前的影子顿时浅了，回眸，日已沉没，不留余晖。

待所有金光跌入昭昭星野，群山融入蓝黑，空气由澄黄化为淡银，最后一节晚自习的下课铃终于打响。

昕晨已提前和雨忆说好，下课后自己要去找尹老师，便一溜烟儿地追了出去，留雨忆一个人望着她快活的背影。

“尹老师中秋快乐！”昕晨在四楼地生办公室门口追到她，递出月饼。

“中秋快乐，谢谢你。”尹老师弯眉浅笑，昕晨的心里也腾出几丝欢愉。

“你那个准备给谁？”眼尖的尹老师看见昕晨另一只手里的月饼，饶有兴致地问到。

昕晨笑而不答，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快点去，他今天10班的晚自习，应该还没走。”尹老师一副心知肚明的样子，拎起桌上的挎包转身就走，留下个捉摸不透的笑容给昕晨一人品味。

听罢，昕晨也顾不上别的，往三楼数物办公室赶去，走到楼梯口便看见办公室的灯熄灭，下到三楼，办公室里最后一个人走了出来，没错，是严老师。

晚风迎面吹来，发丝被吹成银线。只见那人不经意间回头，恰巧撞见昕晨，喜出望外地笑了，两人心照不宣地向彼此靠近，他凝视着她，眼神似拢了散着清辉的月华，有一丝他自己难以察觉的温柔。

她仰头望着他，教室里的灯熄灭，一间接着一间，最后只剩几扇窗户亮着，还有走道微弱的亮光。

她的冷静仿佛也随灯熄灭了，消失在这万籁俱寂的秋夜，顿时忘了该说些什么，低头，看见了他手里提着的一袋月饼，顿时凝驻。

然后她看见那袋子被他往背后收了收，明显不想让她看见。昕晨抬眸直视他，将月饼递过去：“你还要吗？”

“要。”

“你不是有那么多了吗，都不吃。是不是不喜欢吃？”昕晨好像在埋怨他一样。

“我要，”他又说一遍，看昕晨一愣，心里发笑：“你把你那个给我，我这一袋都给你，行不？”

昕晨点头：“那你要吃啊。”然后接过那袋月饼，把自己的给出去，眼底星星点点的光亮重新聚集，开始一闪一闪。

“谢谢你，中秋快乐。”他嘴角的笑意径自蔓延开来，垂眸看她，漆黑的瞳难掩其中潋滟，暴露在昕晨的视线之中。

片刻，又收敛起了笑容，避开她的灼热的目光，努力忽略心中荡漾的情绪。可能在这样的月色下，就连多看她一眼，多哪怕分毫的心情，也都算是逾矩。

他知道自己应该说：“已经不早了，你快点回去。”

他不自主地吞咽一下，一张口，该说的话就变成了一句没有来由的：“今天月亮特别好看。”

“嗯，对呀，中秋嘛，”昕晨欢快地说：“而且风很柔和，天气也晴朗，赏月条件极佳。”

“那我就走了哟，我还想多看看月亮。”昕晨俏皮一笑，眼里的点点流光如秋水浮动。没等严老师回应，就转身下楼，忽然回头道了句：“晚安！”然后消失在月夜。

严老师眼眸眯起，目光流连在她给的月饼上，似有笑意在心间倏然蔓延开来，静穆的秋夜里温情暗蕴。

他下楼时昕晨早已不见了踪迹，教学楼里的也灯几乎全部熄灭。但如果他仔细一点，往操场靠近群山的那边远眺，就可以看见昕晨，正在独自一人凝望着挂在天幕上的巨大玉盘。

刚刚可以说是仓皇而逃。她漫步在空荡的操场，等呼吸和心跳平息，低头看表，还有10分钟熄灯，该回去了。踩过月光为操场旁树木打下的倩影，操场上就空无一人。

“何夜无月？”她问自己，从袋子挑出一个月饼啃起来，回头望一眼月亮，把月饼朝空中比划了两下，所谓的仪式感。

“明月几时有？”他问自己，撕开手中的月饼，他已很久没有吃过这么甜的东西，但味道还不错。

回寝后，她把剩下的那些月饼给室友们分了，说是尹老师给的。只有雨忆知道不是，她在严老师办公桌上看到过和这些一样的月饼。

昕晨躺在床上向月亮告别。

十五的月亮，在太阳一升起时就会落下。

有个坏消息等着她：本周体测。这个坏消息带给早晨刚到班的昕晨一个大大的冲击，痛苦未免来得太突然。

周二，也就是今天，下午第一节就是体育。

其实平日里的体育课也很痛苦，每节课都是要跑800、跳绳的，但都只是训练，没谁真正来计时计数。体测就不一样了，成绩都是要记录在册的，什么800、50、跳绳、仰卧起坐、坐位体前屈……样样都测，一节体育课至少可以完成两项。

周二下午的体育课过后是一节英语、两节数学，同学们称周二下午为身体、头脑、精神摧残的三位一体。而今天，十分不巧地，英语肖老师“大发慈悲”，将听写留到了下午。这下好，体育课一下，就有听写伺候他们，于是乎上体育课没有不带英语笔记的。

中午一起床，昕晨和同学们就带着英语笔记向操场进发了。今天体育课测试的项目是坐位体前屈和800米跑，最轻松的一项和最痛苦的一项。

但不管是轻松还是痛苦，昕晨都免不了紧张，哪怕是坐位体前屈——她的拿手好戏。

她是学过跳舞的，在小学的时候，至今身体柔韧度仍极佳，以全班中数一数二的腿长，推出每次接近30的成绩，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使同学们啧啧称奇。但由于身体协调能力实在太差，而且她自己也不喜欢舞蹈，在于母亲抗争了无数次后，终于结束了她的舞蹈之旅。颜母跳舞的朋友们都说实在是浪费了个跳舞的好苗子。

这次昕晨稳定发挥，29cm，她起身，迎接即将来临的800米，俨然一副等死的神情。

男生开始跑1000，女生们在一旁看着，昕晨死死抠着身旁雨忆的衣角，瑟瑟发抖。

她虽不算跑得慢的，但一定是最怕的，她像踩着棉花那样踩向鲜红的跑道，心快要跳出来了。

体育老师一声“跑”，女生们都没了影儿，昕晨被一团女生挤到了最后，她心急如焚，拼命地想超过她们，一个、两个……

她们班的女生个个在跑步方面身手不凡，毕竟除了每天下午的年级训练，体育课也搞特训，800，1次不过跑2次，2次不过跑3次……就连跑得算快了的昕晨，也在体育课时创下了8圈的记录，那天她总共跑了5200米。

此刻在跑道上的已经不是八年级12班的女生们了，而是一匹匹发了疯的野马，个个脚下生风，头发肆意飞扬，场面好不壮观。

昕晨还在坚持不懈地超人。她们寝室跑步最弱的何泫杫，次弱的李栥菡，次次弱的方雨忆，都已经被她超过，她铆足了劲，接着超，黄思芯、丁雅玫，最后的两个狠角色，贺彦棠、黄瑜町。

还差些距离。小腿的酸痛，肺部的难耐竟带给了昕晨一种莫名的快意，她稳住了速度，再一次地加速了！

是英语听写的魔力吗？还是什么别的。

是在那几天里怄的气吧，是那夜里无助的泪吧，是仿佛在耳边炸开的争吵声吧……

她的身体仿佛已不是她自己的，她的怨、恨、痛、悔，将一阵阵酥麻集结成了力量，她自脚底一弹，跃了出去，一步又一步。贺彦棠吃惊的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步子却渐渐失去了力道。当昕晨在终点线前不远处超过黄瑜町时，看到了对方错愕的神情。

她超过了全班所有的女生。一步步趋近终点线，速度仍丝毫未减。

3分05秒。

她终于驻足回头，看身后的女生一个个迈过终点线，她的最后一点体力也被残蚀掉了，脑袋里像放着烟花，喉咙里有铁锈味，每一次心跳都仿佛撕扯着她的胸膛。

她被自己疲软的步子拖拽回教室，听写开始了。

本以为这次跑步的事情会就此告以段落，直到周四晚一，于老师告知大家文化体育艺术节将即将举行，昕晨立刻有了不祥的预感。

昕晨被全班女生推选成了运动会女子800米运动员。

她当时拼命跑的时候哪里会想到有这一茬，事到如今，也只好硬着头皮上了，女生们都等着看她为班级争光呢。她也不敢多说啥，一是为自己的冲动买单，二是让她们好好“报复”一下自己。

尽管比较坦然地接受了，但昕晨完全无法克制自己想这件事情，这该死的胜负欲。

不过最悲催的不在于此，周四的晚二晚三，是全年级统考数学周考的时间。频繁的走神为她本就僵硬的思维雪上加霜，结果可想而知。

她豪无疑问地被数学周周清留下，迎来本学期第一次数学周周清。

“本来你之前几次考的就不好，”洪老师十分直白地说：“但你还在均分上，所以我就没有留你。”

“这次留你是因为你在拖班上均分了，拖得还不少。简单的题目也做错，你考试的时候在想么子啊？”

改完试卷错题来找洪老师的昕晨十分窘迫地站在她跟前，说不出话来。

“啊？你说话啊。”洪老师抬头看她，巨大的压迫感让昕晨更加沉默了。

洪老师也没耐心等她开口了，自己又说了起来：“每次你都是，一说你个什么，就眉头一皱，拄在那儿一个字都不说，痴起，你要别的老师看到你要还想说你，硬要板起个脸，笑一下不好吗？”

昕晨立刻挤出个笑容，她自己都知道这个笑究竟有多苦涩，有多难看。

谁还想让老师说啊？真是稀奇，她在心里吐槽，不料真笑了起来，笑容不再难看。

洪老师见状也很想笑，只见她嘴角一抿，还是及时收敛住了笑意，表情仍旧严肃，说到：“还有上个星期，你很有几节课在走神，后来我也晓得原因了，没专门来找你，你自己要学会屏蔽外界干扰，不能让那些杂事影响到自己的学习，尤其是上课的时候。”

又提那件破事，昕晨不爽，脸不知不觉又垮了下来。

“你这个星期不会还在想啥？过了这么久了，精力要集中在学习上，”洪老师继续说：“其他的一切事情都不是你在学习上放松的借口。”

她终于说完了，昕晨长舒一口气，心里莫名有些委屈，但好在被紧逼的感觉略微淡去，她依旧在原处站定，等待洪老师下一步的安排。

“你去把这几个题目做了交给我看。”洪老师在导学案和训练案上勾画了几道题。

昕晨倒吸一口冷气，本以为可以直接走了的。她只好闷声回到教室座位上，埋头做题。

做了又错、错了又做，不知道来来回回搞了多少次，去了多少次办公室，导学案和训练案上剩下的题目都被昕晨做光了，洪老师再也挑不出哪怕一道题。

“回去吧。”她只好说。

“不做了？”昕晨迟疑地问。两人一齐看向最后一次交上去的题目中依然错了的那道。

停顿半晌，洪老师无奈：“题目都被你做完了，你还做什么啊？”说完撇一撇嘴，眼底闪过一丝细微的笑意。

昕晨敏锐地捕捉到，就姑且将其视为嘲笑。

等她终于坐到严老师的办公桌旁时，才彻底放松下来，大脑却已进入待机状态。

严老师见她这六神无主的样儿，问她怎么。

“做数学题做的！”昕晨没好气地说到：“数学周周清最烦人了，一直做、一直做！真是要命。”

“那我是不是对你太好很了？是不是要让你多做点题才行啊？”严老师有些调侃地问她。

昕晨心里咯噔一下，缓缓抬眼注视着严老师，让他见识到了何为生无可恋的神情。

看见昕晨发自内心的恐惧、惊奇、抗拒乃至诘问，他连忙收口：“开玩笑、开玩笑。”

她撅起嘴瞧他一眼，他接着问：“你数学怎么考成那样的？”

昕晨一眨眼，要不是他问一下，她都要忘了说，于是她把自己体测800米跑了第一，以至于在数学周考前的晚一被选去跑运动会800的事情告诉了严老师。

“没想到你跑步还挺快？不错嘛，有魄力！”

昕晨听了直翻白眼。

“那你准备哪么搞？”

“什么哪么搞？”昕晨一时没反应过来。

“运动会啊？10月末11月初，还有差不多一个月。

怎么搞呢？她还真没有认真考虑过。严老师见她似乎没有主意，想了想，问她：“要不要我陪你跑步？”

昕晨立刻偏头看向他：“啊？”

她眨巴眨巴眼睛，看他十分认真的样子，眼中的光锃亮，坚定而不乏温柔，和她打着商量，令她难以拒绝。

她还是象征性地犹豫了一下，点头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