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清脆的鸟鸣伴着日光传入屋内,相对而坐的两人沉默不言。
陆思微仍没卸下脸上的伪装,坦然承认自己的身份后,她才发觉站在远处的人影并不是沈妍,只是神情有三四分相似。
是她,被江晏青猝不及防的一席话弄得心神震动,才如此轻易地显露出了破绽。
她还是小看了云沧宫……还有那个口中只有师姐的沈妍……
陆思微难得反思自己。
不过……
顶着云沧宫宫主极具存在感的扫视目光,陆思微不易察觉地向前一瞥。
殊途同归……
说不定暴露“假沈妍”的身份更能助她达成目的。
陆思微神色自若地收回视线,用着手中的汤匙轻轻搅动着桌上的杯盏,许久才终于忍无可忍般开口打破了沉默:“江宫主,还没有看够吗?”
“自然是没有。”江晏青含笑答道,她脸上带着些许感兴趣的探究之色:“没想到还能亲眼见到这等绝技,饶是我昨夜才与这幅容貌的主人贴面相谈,眼下却完全不能从这张脸上寻到破绽。易容术,‘易’人千面,果真名不虚传!”
江晏青继续这般笑意盈盈地发问道:“话说回来,还不打算告诉我你姓甚名谁,为何而来吗?‘沈姑娘’。”她轻飘飘的尾音令人捉摸不透。
还真是不给人留下一点遮掩空间。
掌心杯盏已散去了滚烫的温度,只留下余温,陆思微略略勾起唇边弧度,道:“宫主既然已见到真正的沈姑娘,想必也早已得知了小女名姓,何至于如此消遣我。至于为何而来?”
她停顿了一会儿,在心中权衡利弊。
趁陆思微低头思索之际,江晏青目光顺着她的眉眼一路下滑,与昨夜见到的沈妍比对后,发觉二者五官还是有些许微妙的差别。
她一边记下差异最明显的几点,一边漫不经心地接话叹道:“瞧我这记性,陆姑娘的名字竟也能混淆。”
陆思微听到这话,思绪一顿,缓缓抬头对上了江晏青投来的视线。
视线中,未被银面覆盖的眉眼笑意纯然。
陆思微又开始搅动杯盏中逐渐冷却的茶水,她本应十分确定面前之人就算知晓了她的姓名,也会对她的身份一无所知,毕竟她在外从来都是借她那好二哥的名字行事。
陆家三小姐,不过有一个娴静淑雅的美名,未出阁的美名只会在世家贵女的宴会上流传。
但……
云沧宫宫主的反应令她感到说不出的怪异。
陆思微思忖再三,临到开口前还是变换了措辞:“小女只是偶然路过呈平县,救下了那位沈妍姑娘,听闻她的经历后心有戚戚,决心做些什么罢了。”
“这事被陆姑娘一说,倒变得简单了许多。”江晏青不置可否,这位陆姑娘的说话水准倒让她想起了另一位姓陆的掌门。
和这些人委婉说话无疑是自找麻烦,昨晚散播的婚宴消息也差不多该被各派掌门知晓了,一想到等会儿还要应付一大堆人和事,江晏青便收起了打机锋的心思。
她笑容未变,陆思微却莫名觉得耳边响起的声音变得冷淡了许多:“前月听闻睦州城陆三小姐在来崐州的路上遇刺,陆家寻人寻了两周有余,近来才对外透露陆家三小姐因故坠崖身亡。”
江晏青看她,眼底带着几分戏谑:“……不知已坠崖身故的陆姑娘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从听到陆家三小姐起,陆思微越听唇边笑容便越大。
江晏青注意到陆思微脸上最后定格的唇角弧度后,忍不住在心中想到:陆姑娘这笑得不像是神智清明的样子……
所幸,陆思微很快藏起了这点异常,她点头自言自语道:“这就是我那好二哥想出的办法吗?”
“……哈哈哈哈哈!”
她沉默了下,突然笑得前仰后合。
不,说前仰后合确实有些过于夸张了,但无疑是不符合她温柔姿态的大笑。
江晏青淡定地举杯盏轻抿了一口,眼中笑意浅淡,她将眼神投向暗处,眉间带着些许苦恼:这陆姑娘要是不能再正常点,阴影处的那几位就快藏不住了。
江晏青轻叹了口气,手指微动。
陆思微眨眼的瞬间,她额前的发丝轻轻飘动了一下,但这极微小的动静并没有引起她的注意。
在陆思微察觉不到的角落,三根闪着暗芒的银针止住了阴影处蠢蠢欲动的身影。
一片祥和之中,江晏青语气真挚地将方才想到的劝说之言说了出口。
“抱歉……”陆思微一边道歉一边用手抹去眼角笑出的泪,她这会儿又恢复成了最开始的端庄模样:“只是突然发现我一直以来忍让的人竟是这么个蠢材,真是……让人忍不住发笑。”
陆思微对暗中的交锋全然不知情,她当着云沧宫宫主的面做了个手势,什么都没发生,但江晏青能感知到,有三四个气息退出了这间屋子。
注意到江晏青的目光后,陆思微支着脸微微一笑:“诚意。”
许是觉得只说两个字显得有些莫名其妙,陆思微沉吟片刻后继续补充道,语气与江晏青劝她时一样真诚:“江宫主,您愿意接受一个‘死人’的投诚吗?”
“当然,”这说辞来得比“诚意”二字更为突兀,江晏青却眼睛眨也没眨,轻巧地接下了她的话:“只是我想知道,陆姑娘的诚意是?”
……
“什么!?婚宴?!”
惊怒的质问乍然在摆着长桌的空旷大厅上响起,一名老者将手中的信纸猛地拍在桌上,随即狠狠甩袖,脸皮颤颤两下:“宫主,简直是胡闹!”
“老头!别一副自居宫主长辈的模样,看得真让人倒胃口!”
余江荷一只手拿起摊在桌面上的信纸,快速浏览一遍后轻飘飘地递给了身边的人,她斜觑着方才出声的老人,不屑地冷哼一下。
她将双手枕在脑后,靠在椅背上,嘴边的话音配上一张面无表情的脸,轻而易举地挑动了江明山的情绪:“虽然我对那个能让宫主提出举办婚宴的三皇子很不爽,但宫主的决定需要你来质疑吗?且宫主婚宴又不是第一次办,有什么可惊乍的?”
余江荷撇撇嘴:“可别老了还像只蚱蜢一样……”
“之前那又不叫婚宴!不过几个陪宫主解解闷的公子罢了,厌了就弃了!可这三皇子算什么?!宫主此次说的婚宴可是要武林尽知!!这二者如何能混为一谈!还有顽劣小儿,注意你的态度!!我可是……”
“前朝遗老?”余江荷满不在乎地与他对上视线:“这套在我面前可没用,也就宫主需要看在你老的份上,尊你几分。”她特地拖长了“老”的读音。
“知不知道老而不死是为贼啊!老、贼!”
“顽劣小儿!”江明山怒极反笑,冷不丁地出手,一招剿鹰爪破风而来。
余江荷一跃而起,避开一击,两人在一旁径直斗了起来。
余下几人倒是见怪不怪了,他们熟若无睹地坐在原地快速传阅着信纸,偶尔侧身避开飞来的木屑、飞刀。
“呈平县,婚宴……看来际柏城要热闹起来了。”
“对了,北域那边形势如何?”
“太平不了多久,你们也知道那边几个老不死打着什么算盘,那个平昌王,哦不对,现在该叫北平皇?完全压不住他们,怕是很快又要有战事喽!”
几人话题从北到南调转得很快。
“试锋会各派主力不在山门内,怎么处理速度还是那么慢。”
“三天还是太短了,当初宫主的打算是日久生效,现在突然出来个沈妍打乱了宫主的安排。”
“所以……婚宴?”
周孟和突然反应过来,他难以置信地指着坐在最中间,满脸写着“沉着淡定”四字的女子问道:“所以你说了一大堆就是为了找出宫主办婚宴的理由?!”
周孟言一脸“你要不要那么大惊小怪”的表情,皱着眉有些嫌弃地说道:“不然呢?你能接受宫主对那个只有脸能看的三皇子一见钟情,以至于要给他办婚宴,昭告天下?”
我相信宫主才不会是那等肤浅的人……
“等等!”周孟和大叫道:“什么叫只有脸能看?你什么时候……”
去看了那个小白脸?
意识到这句话会显得自己过于在意那个素未谋面的三皇子,周孟和硬生生截断了未出口的后半句话。
周孟言无视了神色扭曲的周孟和,她环视了一圈,一拍桌子,“嘭!”巨大的声响让大厅内安静了下来,斗成一团的江明山与余江荷停了手,互相冷哼一声,瞪视着落座。
待所有人都坐好后,周孟言才正色开口说道:“好了,既然是宫主吩咐的,那这婚宴势必要办。趁婚宴绊住各派掌门手脚之时,加快各派内的处理速度,特别注意长绝剑派所在的呈平县!”
……
周孟和走出大厅后,眼睛滴溜一转,心思顿时活络了起来。
柳明那小子回来只一个劲儿地对我叹气,阿姐竟然还说那三皇子有脸能看!
我倒要看看这三皇子是哪路神仙!
周孟和正盘算着,左肩突然被人拍了一下,他浑身一激灵,转头正要开骂,就瞧见了余江荷那张面无表情看着他的脸。
虽然知道余江荷惯常没什么表情,周孟和还是被吓了一跳,以为又要被训。
周孟和咽下了即将出口的话,讪笑道: “啊哈哈……江荷姐,你找我有事吗?”
“你不是要去找那个小白脸吗?带我一个。”余江荷有些嫌弃地看了他一眼。
“我……”
什么时候说过要去找那个小白脸的!我就在心里想了一下,这都能被发现,江荷姐最近是习得了什么读心术吗?!
“……不是读心术。”
内心活动被一语道破,周孟和惊恐地看着她。
“表情,”余江荷睨了他一下,对他一惊一乍的表现有些看不上眼,“你的表情出卖了你,别总是把心里想的东西写在脸上,太傻了!”
“记得学学那个老贼,脸皮练厚点。”
周孟和恍然大悟又有些憋屈地闭上了嘴。
两人并排走了一会儿,周孟和又忍不住开口道:“江荷姐,你去找三皇子干嘛?”
“好奇?”
“嗯嗯!”周孟和点头如捣蒜。
余江荷沉吟了片刻,在周孟和期待的视线中吐出了毫无温度的几个字:“不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