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陪伴
陈效凌待在罗家姐弟的香粉铺子里,一会儿闻闻这朵香花,一会儿抹点那个香露,为着从小到大没太摆弄过这些香香的物什,向来闲不住的她,此时更是兴致盎然。
“我用惯的兰花香粉也该换换了,瞧着茉莉还不错……”她拿着试用香盒,仔细嗅着花香,研磨后又处理过的茉莉粉清香扑鼻,沁人心脾。
罗桉正在忙着对账,闻言眉眼一弯向她看去。抬头刹那,木簪却落在地上,如墨的发丝散在肩头。
明明仅略施粉黛,仍是英气明媚不减。她素得纯真,艳得心惊,绛唇似点胭脂,衬得那张精致如白玉的面容愈发明艳动人,美得动人心魄。
“别看了,有主了!”陈效凌摆了摆手,驱散了一旁驻足的男子,包括他们看起来不怀好意的眼光。接着她去寻了把梳子,把罗桉按在凳子上,一边为她重新梳起发髻,一边端详着她极美的脸,一时移不开神。
罗桉见她梳发的手法实在异于常人,轻轻握住陈效凌的手,揶揄道:“还是梳个马尾吧,我怕不能见人。”
“没事儿,你没头发都好看。”陈效凌越摆弄越起劲,大有创出新发髻的势头。
罗桉想了想自己变成光头的样子,不禁有些头凉。
两人正说笑,一位长相柔美清秀的少女缓缓走入门口。她盯着二人谈笑的一幕,越发刺目,轻抿着嘴唇,目色黯淡,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
还是罗桉率先注意到来人,二人愣愣地望着少女,陈效凌不知少女意欲何为,还是罗桉率先反应过来,神色复杂,似是不敢置信,缓缓开口:“见夏,你怎么来了……”
“她是谁?”霍见夏并不答话,只是用手指着陈效凌,眼眶泛红。
搬着一摞香盒的罗榆,刚出库房就看见霍见夏站在门口,心道不好,那位霍姑娘终究还是从江南远道而来讨债了。
陈效凌总有一种当贼的感觉,眼睛一转,结合种种端倪,大概猜出了怎么回事,向霍见夏和善一笑:“你误会了,我是桉桉的妹妹,我叫陈效凌。”
霍见夏闻言轻舒一口气,面色也和缓下来:“抱歉。”继而又转向罗桉:“所以你宁可去北燕受苦,也不想同我回江南?”
罗桉坚定地摇了摇头:“抱歉。”
“就算江南一整条街的地契,我全都送你,也不可以和我走么?”霍见夏眼眶一红,抽出帕子压了压眼角。
罗桉垂下美目,沉默良久,轻声道:“上楼说吧。”
目送二人上楼后,陈效凌低声和一同看戏的罗榆说:“我也想有人送我一条街……莫说去北燕了,西昭都是义不容辞!”而后戏瘾忽然爆发,双手合十,煞有介事地许愿:“信女愿一生不近美色,换取这份有钱且强势的爱!”
罗榆见她惦念小公子的贼心不死,小声提醒:“小心点,王爷的人万一跟着你,就说不清了。”
陈效凌悻悻地捂住嘴,做贼似的环视四周,又抬头望了望天花板,确认并无异样,愈发大胆起来:“听说西昭上一任就是女子当的国君,在她的治下,女子也能做官,娶个三夫四房的也属正常,真令人羡慕……”
“那还挺好的……”罗榆听到西昭神色一黯,只沉默地点点头。
“对不住对不住……”
罗家姐弟就是被西昭人屠村后幸存下来,应当对西昭有着很深的仇恨,陈效凌思及此处愈发自责:“都是我不好,西昭人都是坏人,大大的坏人!”说着恨恨跺了跺脚。
罗榆笑着摇摇头:“我没事,别多想。”
“其实……西昭也不完全是坏人。”他的思绪顷刻间被抽离,下意识说出此言时,也吓了自己一跳。
陈效凌被罗榆此言弄糊涂了,只当是他的安慰之语。
“说起来,你们为了我离开大宁,当真值得么?”在罗榆错愕的目光中,陈效凌摆摆手:“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我一个人受苦也就够了,你们不必陪我,留在京城也好,回蓟州也好……”
“阿凌。”罗榆出言打断了她:“我们是家人,我和姐姐会永远陪着你。”说到“永远”之时,他心间咯噔一下,又发觉似是许了一个不会实现的愿望,改口道:“换言之,和你在一起怎会算是受苦。”
“万一你受了什么委屈,也有个倾诉的人……”
“实在不行,我们可以带你走……”罗榆看着对方快要哭出来的神情,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前路凶险,不可能放你一个人。”
“我走不了……”陈效凌无奈地耸耸肩,挤出一个生硬的笑容。
……
黎鸿心不在焉地往香粉铺子走去,一路上欣赏的目光时刻相随,他却不甚在意,满心都是该怎么开口。
怎么开口……
黎湛似是看出陈效凌和黎鸿之间的疏远,却不知发生了什么,权当是小孩子吵架赌气,于是让黎鸿去香粉铺子,亲自喊陈效凌回府吃饭。
黎鸿因为那日的梦,总觉得对不住二哥,却还是应下了。
行至街边,他顿在烧鸡摊前,思索片刻,顺手买了两只烧鸡。看着油光锃亮,肉香逸散的烧鸡……黎鸿又不知想到什么,咧嘴一笑。
她一定爱吃。
那张脸又不合时宜地浮现在脑海,对上记忆中那双灵韵流转的眸子,以及梦中的水雾氤氲的眼神……黎鸿不禁将手放在胸口,那一刻寂若无人,唯有掌心处被情愫轻轻叩击。
那是心的跳动。
思及此处,他猛地摇了摇头,企图把奇怪的想法晃出脑袋。
就这般自我矛盾着,黎鸿步履艰难地走到了香粉铺子前,望了望头顶的牌匾,一呼一吸数次,正欲进去……听到了陈效凌那一句冷漠却隐含痛苦的“我走不了”,顿时收住脚步,不知所措,躲在门外静静听着。
……
陈效凌定了定神,让自己竭力平静:“我知道这么说挺没良心的,旁人都说,我能嫁给王爷,是天大的福气……可是我不想要。”
“你说,我是不是很矫情,很不识好歹……明明王爷对我很好,明明已经安享富贵,但仍有微词”
罗榆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安慰道:“我从未这样想过,如果可以,我更希望你远离斗争,自由自在,安逸度过一生,而非用命赌富贵。”
陈效凌清亮的瞳仁中映出了无望的前路,目光发直:“一想到我这辈子就这样了,总觉得很不甘心。”
此生大抵如此,唯有彷徨难解。
不甘心什么?让她不甘心的事情太多了,违心远嫁,曲意逢迎,被迫为人续弦,给人当继母,差点被刺客一刀杀了……从前在蓟州过得简朴时,她认为有钱能顿顿吃肉便是好事,可是真到了衣食无忧之时,所求却更多……
人,当真贪婪
陈效凌苦笑着摆摆手:“算了,不论这些了,再伤春悲秋也改变不了现状……况且如今吃穿不愁,也挺好的。”
“要学会知足常乐。”说着,她面无表情地往嘴里丢了一颗梅子,后知后觉皱了皱眉。
吃着是甜,满心酸涩。
罗榆岂会听不出她的弦外之音,温柔地凝视着她:“陈效凌过得比很多人好,但是她和自己比,却不好。”
陈效凌疲惫地眨了眨眼睛,“小时候看话本,说是弱国的公主被迫嫁给强国的皇子,皇子很喜欢她,最后两人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小时候就觉得怪,如今想想,更奇怪了……”
“公主嫁人后的幸福几乎都与皇子有关,皇子喜欢她,她就有吃有穿;和她冷战,捎带着周围人见风使舵。将一身荣辱系于男子,我只觉得悲哀,可是公主无依无靠,没得选。”
“人人都道她幸运,以为她嫁了个好人,却未曾设身处地去眼见她远嫁高嫁,讨好于人的卑微。”
罗榆想要宽慰她:“王爷他……应当不是那样的人。”
陈效凌沉吟片刻,嘴角扬起一丝苦涩的笑:“这日子不是话本,你不知道结局,我也不知道。”
在门外偷听的黎鸿,闻言紧握拳头,而后无力地垂下……一脸怅惘地目视前方,彼时思绪混乱。
几个月前,假如娶她的是……
一个及其悖逆的念头浮现,而后被须臾打碎。
黎鸿又忍不住给了自己一个耳光,巴掌声于静谧中愈发清晰,这一巴掌也打得他天旋地转,英俊的脸颊片刻间稍稍鼓起,触目的红印逐渐浮现。
“是谁?”罗榆注意到了这个响亮的巴掌声,心道怎会有人喜欢自打巴掌,莫不是个失了神智的。
万一攻击旁人怎么办……保险起见,他随手抄起砚台向门口走去。
黎鸿见藏不住了,讪讪地从门后出来,满脸窘迫:“是我。”
陈效凌和罗榆交换了个眼神,知道方才所说必然是被听了去,不过她已破罐子破摔,无所畏惧,径直走上前来,尴尬地笑了笑:“七弟弟怎么来了。”
告状便告吧,如果黎湛真能因此休了她,她愿意逢年过节拜完祖先,敬完尊长后,年年向北给黎鸿磕几个响头,感念他的救命之恩。
“给你……们送烤鸡。”黎鸿乖乖地提着两只烤鸡,不知是被发觉偷听的尴尬,还是怎么,他不敢直视她的眼睛,适才脸上打出的红印,变色更甚,不过片刻便掀起了满山枫红。
他已浑忘了叫她回府吃饭的事,只想赶紧溜之大吉,把烤鸡慌忙塞给罗榆,道别后也没来得及看对方复杂的神情,就慌不迭跑了。
罗榆望着离去之人,一双素来无害的眼睛,此刻流露出些许幽深。陈效凌对上他深沉的眸子,不由得在其眼前晃了晃:“怎么了?”
“没事。”罗榆回过神来,勉强一笑:“烤鸡不错,待会儿我做几个菜,晚饭有了。”然后冲陈效凌点点头,去了厨房。
放下烤鸡后,他双手撑着桌子,神情沉重,结合黎鸿种种不自然,自是察觉到了些端倪,但他却无可奈何,唯有叹息。
罗榆见陈效凌看到黎鸿并无不自然的反应,不像装的,以其人的心之大,应当还没察觉……
……
“没把阿凌接回来么?”黎湛见黎鸿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情,活像只垂头的小狗,顿时哑然失笑。
黎鸿还不知沉浸在何处,听见二哥说话,忙抬起头,才发觉把正事忘了,结巴道:“我……忘了。”
黎湛闻言真是哭笑不得,打趣道:“你怎么不把自己忘了,反倒把二哥的夫人给忘在外面,不像话。”
黎鸿听到“夫人”二字,呼吸一滞,总觉得心口被堵着,糊里糊涂应着:“嗯,下次不会了。”
“怎么了……”黎湛看他不太对劲,面上还有没褪去的红晕,以为他发烧了,把手轻轻覆在其额头上,缓缓摇头:“也没发热。”
黎鸿望着黎湛咫尺间的深邃眼眸,原本威严有加的眉眼,此时因关怀尽显温和……
二哥还是十数年如一日把自己当孩子照顾,但他却生了不该有的心思,愈发愧疚……
黎鸿痛定思痛,忽然灵光一现:“二哥,二嫂让我告诉你,她想邀你去五日后的灯会。”
黎湛眸中一亮,先是意外,又思及五日后那个特殊的日子,神情黯淡了下去:“你们去玩吧,我就不去了。”
“你不去,多不给她面子。”黎鸿忍下苦涩撮合二人,勉强笑着:“二哥岂能让女子主动,必然是你要主动。”
只要看到他们感情好,想必自己那见不得光的心思,也会随着年岁消逝,成为几十年后的付诸一笑。
“好。”黎湛点点头。
权当出去散散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