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苏醒
当杨靳尧带着人赶到时,看到的却是在满地的尸体中相拥的一男一女。
他瞳孔微缩,正要开口,一道凄厉的哭声令他转移了视线,是胡塔部的仅存的一个人。
他对身边的兵士们颔首示意他们将那人押下去,众人上前将一滩烂泥似的厄敏架起来拷上铁链。在经过杨靳尧身边时,他口中还喃喃道:“恶鬼……恶鬼……别杀我!别杀我!”
等人都走光后,杨靳尧跳下马,走到那一男一女身边。
林如许紧紧地将拥着怀中的女子,他将自己的额头抵在她的颈侧,让人看不清神情。
“阿姝。”杨靳尧低声唤道,神色沉痛而怅然。林如许闻声身形动了动,缓缓抬起头看向他。眼眶发红而面色木然,双唇紧抿道有些发白。
他没有回应杨靳尧,只是抱着王清渠起身,径直擦过杨靳尧的肩膀快步向自己的马走去。
“阿姝!”杨靳尧面带急色,他转过身,一只手迅速向前拉住林如许的胳膊。林如许被他扯的身形一滞。
“杨将军!”林如许那幅平淡的样子早已不见,面色阴沉道:“还请你放手。”他极力忍着翻腾的情绪,压抑着自己的声音。
“阿姝,你听我说。”杨靳尧看清了他怀中王清渠此刻凄惨的形貌,快速说道:“宫中医术最好的庞太医就在军营里,你先将她带回去,让庞太医看看,至少能稳住伤势。”
林如许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抱着王清渠的双手紧了紧,回了一句:“多谢。”
军营内。
庞太医仔细检查了王清渠身上的伤势,又把了把脉。
听脉结束后,他站起身,对围在一旁的林如许、杨靳尧和梅弋三人说道:“清渠姑娘本就失了一半内力,先前服药恢复了少许,继而又不断受创。内外皆伤,本应徐徐图之。
但她一剂猛药下去,虽说让她在短时间内内力猛涨,再加上她心绪波动过大,导致气海不稳,内力倒灌天枢,这是入魔的征兆。”庞太医摇了摇头。
林如许急忙问道:“那太医可有解救之法?”杨靳尧和梅弋闻言也紧张地看向庞太医。
“莫急。”庞太医摸了摸花白的胡须,“但清渠姑娘经脉异于常人,比之要更加坚韧,又多年习武,气海也更容易稳定下来。
刚刚我看她胸口处有掌印,应当是她将过于猛烈的药效逼进血液,强行排出少许,再加上她所服用的丹药配比君臣相宜,功效本就是温养经脉、滋养内力,如今体内仅存的剂量正好能够帮助她加快恢复。”
林如许松了一口气,跌坐在椅子上,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床上悄无声息的王清渠。
庞太医一口气说完,亦是惊异不已:“寻常人经此一回必死无疑,内力逆行本就万般危急,但在这般多的巧合下,清渠姑娘尽然奇迹般地存活下来,这是天意啊。”
“那她几时能醒?”杨靳尧追问道。
庞太医起身行了一礼,愧疚道:“杨将军,请恕老朽医术不精,老朽对此并无把握,短则三五天,长则……”
他话音一顿,看向林如许面无表情的脸庞,叹了口气才继续道,“长则或要一年半载不止。不过刚刚听林公子所说丹药出自岑奚神医,或许找到他会有更好的方法。”
“如此,便多谢庞太医了。”杨靳尧起身将庞太医送出营帐。
“梅将军,杨将军。”林如许隐去情绪,起身抱拳深深一揖:“多谢二位,请恕罪林某无法久留,这便要动身赶往云岫山庄了。”
梅弋快步向前,将他扶起来,面带愧色:“林公子与清渠姑娘救我等于危急之中,是朝廷的义士。此前在雪狼坟是我梅弋出言无状,要请林公子宽恕才是。既然清渠姑娘伤势危急,那这便启程回返吧,莫要耽误了。”
这时杨靳尧掀帘入营,开口道:“我已命人备好车马,这就送二位回去。”
“林某多谢两位将军。”林如许面色缓和了少许,闻言恭敬地道谢。而后转身将王清渠拦腰抱起,大步跨出营帐。
马车外形并不起眼,然而内里却很大,炭盆茶水一应俱全,角落里还放着个竹篮,里面放着瓶瓶罐罐,看着像是各类伤药和内服的丸药,车夫坐在车辕上已经就位。
林如许抱着王清渠上车后,杨靳尧站在车窗旁边,看着林如许的瘦削的侧脸,说道:“见到你第一眼,我就认出了你。你还活着,我很开心。”他扯出一丝苦笑,目露酸涩,“之前,是杨家对不住你。”
林如许偏过头正视杨靳尧,心中毫无一丝波澜,只道:“杨将军,轻舟已过万重山。”他抱拳虚虚行了一礼,“保重。”马车缓缓移动,在雪地上留下两排深深的车辙。
杨靳尧站在原地目送马车渐行渐远。少年将军的脊梁仍然笔直,但却不知为何隐隐透出一丝孤寂和颓唐。
马车一路上顺畅无比,车夫快马加鞭,终于在廿七这日抵达云岫山庄。
林如许抱着王清渠甫一下马车,黔伯便带着一应仆妇小厮迎了上来。他看到王清渠奄奄一息地躺在林如许怀中,来不及寒暄,迅速扭头对下人吩咐道:“速速回去禀报家主和岑先生!”而后小跑上前为林如许领路。
裴千钧与岑奚早已等在屋内,方看见林如许进来,二人便急急地迎了上去。
林如许将王清渠轻轻放在床榻上,岑奚按住她的脉搏闭上眼睛细细听脉。结束后接着又问了林如许几个问题,林如许均细细答了。
“看来是内力逆行时伤及脑中筋脉,导致她昏迷至今,但好在药效仍在缓慢修复她体内的伤。”岑奚目露沉思,边想边道,“这样吧,我先为她施针,加快药效发挥。”
裴千钧和林如许双双松了口气,而后默默退后几步,留出空间给二人。
岑奚从一旁的药箱中拿出针袋,从中抽出三根细如发丝的银针,将内力灌注其中,而后小心翼翼地刺入内关、三阴交及人中三个穴位。没过多久,只见王清渠嘤咛了一声,身体微微一颤,而后缓缓睁开眼睛。
林如许和裴千钧来不及高兴,却见岑奚对着王清渠无神的双眼挥了挥手,而王清渠毫无反应。二人见状心里顿时一沉。
“我……”王清渠刚发出一个音节,便发现喉咙干涩的厉害,猛烈的咳嗽起来。
岑奚连忙端来一碗水,给她喂了一点,见她缓缓顺了气,才说道:“清渠姑娘,你体内筋脉多处受损,尤其是眼部,那儿的筋脉细小脆弱,完全恢复尚要一段时间。”
“多谢。既然有岑先生在,想来应当回到云岫山庄了吧。”王清渠声音嘶哑不已,并觉浑身又酸又疼,气海调动不起一丝内力,眼前一片模糊,只能看清一点点微弱的光线。
而后,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急忙问道:“林如许的毒解了吗?”
林如许快步向前,俯下身探了探她手心的温度,发现已经渐渐回暖。他心下微松,才答道:“还没来得及,你醒了,我才放心。”
“那你快把往生花交给岑先生。”她闻言急忙推了推林如许,而后对岑奚说道:“又要麻烦先生了,我这里暂时无碍,您先替林公子解毒吧。”
“清渠莫急,炼制菩提子的药材我早已命人备好了。”裴千钧替岑奚回答道,“待岑先生为你写好药方,就能着手为林公子解毒了。”
“林某多谢裴家主。”林如许朝他拱了拱手
一旁奋笔疾书的岑奚已经将药方写好交给了黔伯,上前将王清渠身上的银针拔除。
然后一边收拾药箱,一边对林如许说道:“林公子先去梳洗一番吧,待会我会命人给你准备药浴,你须得在里头泡上三个时辰,将你体内的情况稳定下来。
今日廿七,而这药浴须得连续进行三日,而我从今日开始炼制菩提子也得三日,这期间我会闭门不出。林公子三日后来我的住处找我便可。”
林如许郑重道了谢,而后将岑奚送了出去。黔伯紧随其后,并将房门轻轻合上。房间内只剩裴千钧和王清渠二人。房内一时沉默,半晌无言。
“身体感觉如何了?”
“我知道我父亲的身份了。”
二人同时开口,又齐齐顿住。
“我父亲才是真正的前朝后人。”王清渠接着说道,“裴家主,你也是吗?”她看不见裴千钧的脸色,只听见他长长的叹息,然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不是。”裴千钧似无奈似怅惘,语调艰难,“当年,后主的心腹有三个。分别是应氏、裴氏,以及一个小太监,我只知道他叫桂子。
大乾灭国后,桂子冒险从密道内将那名有孕的宫妃送走,而后便被赶来的兵士一剑杀了。应氏先祖和裴氏先祖连夜赶往极北,极北虽苦寒,却也是天然的屏障,而天下初定,萧允急于稳住朝纲,必然分身乏术。
不料路途奔波之下,那宫妃早产了,行程因此耽误。应氏先祖将追兵引开,我裴氏先祖抱着小皇子绕道而走,逃到此处,建立了云岫山庄。”
“所以,我们刚到云岫山庄的那一天,黔伯说你外出了,是去支应家了吗?”王清渠支起半边身子,面朝着裴千钧,视线模糊不清,隐约只看见一个身影坐在她床边,似乎在低头看着她。
裴千钧帮她掖了掖被角,“是。但裴家并未参与应家发起的叛乱。”他答道,“应氏和裴氏一直都是同气连枝,直到……”
“直到我父亲提出他并不想光复前朝,只想做个普通人,对吗?”王清渠无神的眼睛此时早已蓄满泪水,滴落在裴千钧的手背上。
裴千钧像是被这滴泪烫了一下,微微地缩了一下手。他声线喑哑:“是。清渠,你很聪慧,就像你的父亲一样聪慧。”
他抬手起替王清渠擦去泪水,“你父亲尚未离家时,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他真正的身世。他一天天长大,嚷着喊着要游历江湖,惩恶扬善。一直到他离家,我都未曾说出口。
直到后来,你父亲加入鸦影,不知如何知晓了自己的身份。那时,他回来过一次。他问我这一切是不是真的,我自知瞒不住,便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他。
你父亲嘴上不说,我却知道,他有一颗慈心。他很珍惜此时的太平安定,不愿天下再掀战火。我爱他如亲子,所以我妥协了。
后来,我才发现,这么多年过去了,前朝的恩怨在裴家人心里早已淡去。他们很享受现在的生活,自我宣布不再参与这些纷争后,族人都很高兴。”裴千钧说出积压在心里多年的话,突然就释然了。
王清渠听完这些话,缓缓坐起来,将脸埋在裴千钧怀中,裴千钧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发顶。
“……祖父。”她的声音微弱而发闷,几乎听不清楚。
“诶。”裴千钧一愣,泪水却早已忍不住滚落而下,轻轻应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