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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职陪着俩小不点儿在公园顶着大太阳逛了两个小时,还是没找到传说中的“幸运”四叶草。
星星情绪明显有些低落。
但好在小孩子的注意力转移得很快,没多久便将这点烦恼忘却脑后。
把两人送回各自病房后,苏职快步回到了自己的病房,打开冰箱拿了瓶常温水,拧开盖子痛快地灌了两大口,才感觉自己又慢慢活了过来。
她一屁股跌坐进沙发,仰头长舒了一口气,而后继续抱着水瓶小口啜饮,视线漫无目的地在房间角落流转。
倏忽间,注意到一旁的桌子上似乎多了样东西。
苏职舔了舔嘴角微凉的水渍,放下矿泉水瓶,起身走到书桌前,定睛一瞧。
原来是一盒冰镇荔枝。
新鲜的荔枝装在透明的包装盒里,用冰水养着,冷气在盒子里氤氲出一层淡淡的雾气,看样子应该刚买回来不久。
包装盖上还贴着一张黄色便利贴,上面简洁利落地写了三个字。
——“记得吃”。
今天因为季俞笙有个重要的手术安排,所以两人没能吃成饭,她又没什么胃口,午饭就只喝了一碗小米粥,眼下确实有点儿饿。
苏职轻轻撕下便利贴,拿在手里仔细观摩,首先就排除了是苏驭的可能。
纸上的字迹遒劲有力,清隽利落,看得出字的主人以前应该有练过楷体。
但整体又多出几分张扬。
这绝对不是苏驭那手张牙舞爪的字能比的。
可如果不是他,还能是谁呢?
苏职微蹙着眉,脑子里忽地闪过某种可能,落在便利贴上的视线顿了顿。
正当她游移不定时,余光不经意间掠过手边那幅还未收尾的素描画,下一刻,目光全数被吸引了过去。
那双还没来得及描摹勾勒的黑眸,此刻正温柔地注视着她。
如夏日轻风,如山间清泉。
干净而清冽。
又如梧川那变幻无常的梅雨天,让人捉摸不透,又爱又恨。
凝视良久,苏职忍不住用指尖轻轻抚过纸上的那双眼睛,弯了弯唇。
结合这张素描,这盒荔枝是谁送的,答案似乎早已不言而喻。
她伸手捞过桌面上的铅笔,俯身在那张素描纸上又添了几笔,末了心满意足地看了看面前的成果,然后打开盖子开始享用荔枝。
荔枝又红又大。
被冰水沁出丝丝凉意。
苏职剥了外壳,咬了一口圆润晶莹的果肉,荔枝的汁水瞬间充盈至整个口腔。
清甜桂香,甜入心扉。
彼时,窗外夏风过境,悄悄吹起素描本一角,在空气里发出细微的清脆声,偷偷窥探那难以藏匿的少女心事。
——S&J。
—
有了昨天送荔枝的事,苏职心底攒积许久的郁闷终于消散,今早查房还主动询问季俞笙中午有没有空一起吃饭。
得知他今天上午出门诊,苏职特地提前饭点一个小时去门诊楼堵他。
她换了套日常的衣服,白色娃娃领衬衫搭配蓝色直筒牛仔裤,一双款式简单的小白鞋,又挽了个丸子头,整个人看上去落落大方,又不失青春活力。
因为是工作日,加之临近正午,一楼排队挂号的人相较往常少了许多。
苏职挑了个靠近门口的休息椅坐下,安静地看了一会儿人群后,拿出手机点开微博首页刷起了娱乐新闻。
热搜榜第一条便是某演技派花旦凭借“川”的定制设计在红毯上的出圈图。
苏职点进去粗略地扫了一眼。
这位演员出道已经有些年头,尽管非专业表演院校出身,但凭借精湛细腻的演技依旧获得了不少观众的认可与喜爱,又因为坚守自身底线,不肯接受资本的压制,她在这个圈子里离站稳脚跟总是缺那么一把火候。
而流量又始终与时尚成正比,名气不够,那些品牌看人下菜碟,红毯礼服的借调上自然吃亏。
当初这位小花托人找到她时,苏职因为忙着回国的种种琐事,本想直接回绝这次合作的。
但偶然无聊点进她参演的某部剧,加之私下偷偷了解过后,便很快改变了想法。
如今看来。
她的眼光还是很不错的嘛!
看了片刻,苏职退出那条热搜,正要查看最近有没有什么私信时,身旁忽然传来一阵不安的响动。
扭头看去,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婆正面色焦急地弯腰在椅子下寻找着什么,嘴里不停念叨着:“哎呦,我的钱包呢?刚才还在这儿呢!”
老年人行动本就迟缓,老婆婆心有余而力不足,急得快哭。
苏职见状收起手机,忙走上前扶她坐下,出声安慰:“奶奶您别急,您仔细想想钱包是什么颜色,刚才去过什么地方,我帮您一起找。”
“哎呦,你瞧我这脑子。”老人自责地锤了锤手,想想回道:“是一块……深蓝色手帕缝的钱包。”
“我好像进门后去挂了个号,然后就坐到这里来了,姑娘你说这可怎么办啊,那是我老伴买药的钱啊……”
苏职温声平复好老人家激动的情绪,打算顺着这条路线试着找找。
她走到门口的位置仔细查找后,并没有发现钱包的踪迹,随即折身朝挂号区走去。
还没等她靠近排队的人群,碰巧瞥见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子逆着队伍艰难地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不知怎地,苏职莫名瞧着有些眼熟。
电光火石间,脑海里一个不起眼的人影慢慢浮现,她瞬间认出了对方就是那天抢她钱包的那个男孩。
或许是她的视线太过明显,男孩子刚脱离人群,就抬头朝这边看了过来。
从他错愕的反应来看。
显然也是认出了她。
苏职惊喜地眨了眨眼,目光无意间扫过他手里拿着的东西,忽地像是捕捉到什么,心下微微一沉,嘴角扬起的弧度一下子顿住。
蓝色的手帕……钱包。
注意到苏职脸上凝滞的表情,男孩顺着她的视线低头看去,顿时反应过来她这是误会了。
神色显然有些慌乱。
他伸长脖子隔着来往的行人望向苏职,又看了看坐在不远处等待的老人,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又不知从何解释。
无措片刻后,他急得抬手一拍脑门,随即朝休息区跑去。
苏职愣了愣,慢慢抬脚跟了上去。
男孩跑到老婆婆跟前,将攥在手里的布袋递了过去,弯腰和她说话:“婆婆,您刚才排我前面挂号把钱包落下了,这次您可千万收好,别再丢了啊。”
老婆婆抱着失而复得的钱包,说不出的感激:“谢谢你啊小伙子,也谢谢你小姑娘,哎呦,真的谢谢谢谢……”
老人文化程度不高,只能一个劲儿地道谢,说完还欲起身给他们鞠躬。
两人赶忙伸手制止了老人的动作,帮忙检查好钱包有无丢失,并再次叮嘱她把钱包收好。
目送步履蹒跚的老人离开后,苏职脖子僵硬地扭头看了身旁的人一眼,又很快垂下视线,懊恼地挠了挠头。
须臾,她遵从内心,转身向他道歉:“对不起啊,我刚才还以为……以为你……”
一句话被她说得断断续续的。
怎么也不好意思说出那个的误会,怕会伤害到眼前的人。
男孩子像是清楚她要表达的意思,挥挥手,笑道:“没事儿姐,你会那样想也正常,毕竟我之前还抢过你呢。”
“不过我也是有自己原则的。”
他正了正神色,继续道:“就算再困难,我也不会偷医院里的人钱的。”
苏职不解,下意识问:“为什么?”
男孩闻言摇摇头,语气十分认真:“医院里的都是救命钱,我不偷的。”
苏职听后肯定地点了点头,同时内心越发懊悔,忍不住再次道歉:“真的很抱歉,我刚才还那样误会你。”
“姐,你真不用说这些。”男孩子抬手碰了下她的肩膀,笑容明朗道:“我还要谢谢你呢!”
苏职啊了一声:“谢我?”
“嗯,上次回去后我想了很久,觉得你说得挺对的,我妹妹现在生着病,我要是因为偷窃进局子,就没有人能照顾她了。”
男孩子深吸一口气,忽然感觉轻松不少:“所以我现在已经不干这行了。”
苏职问:“那你现在干什么呢?”
“我现在在出租房附近的一家便利店打工,每个月工资省着点花帮我妹看病买药也够了,关键是离家近点,也方便我回去照顾她。”
“……便利店?你多大啊?”
“我十六了。”男孩答道。
“不过幸亏我个子蹿得高,面试的时候说十八,老板也没说什么。”
男孩子垂首抓了抓头发,沉默几秒后,才慢慢道:“但其实我感觉老板心里知道,只不过好心没拆穿我……”
“他和姐一样,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苏职眼睫微动,内心有些触动,而后学着他憨直的样子用手肘碰了碰他的胳膊,打起精神道:“所以啊,生活会越来越好的。”
“对!生活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男孩子立刻满血复活,看到苏职倏然想到什么,低头在外套口袋里摸索起来:“哦,对了,上次走得急,忘了把这个还给你。”
苏职从他手里接过那只粉色钱包,是她上次连同现金一起塞给他的,看起来被保存得很好。
这只钱包是姥姥送她的,陪她度过了异国他乡的那几年,意义非凡,但当时因为担心他在街上拿着那么多钱太显眼,便一并给了他。
回忆起刚刚的事,男孩子笑着和她科普:“一般小偷更倾向于偷这种皮质钱包,可以自己用,还可以转二手,而那个婆婆的钱包是花青色布袋,我偷了也用不了呀。”
苏职敏锐地捕捉到这话里某个字眼,目光惊诧地扭头看向他,而后指了指几米外的粉衣小女孩,问:“那那个是什么颜色?”
“桃夭。”男孩很快回答上来。
“那个呢?”紫裙姑娘。
“紫菂。”
“那这个呢?”黄色T恤奶奶。
“缃叶。”
“这个?”褐色马甲大爷。
“沉香。”
……
每一种颜色都能精准对应,且定位的还是中国传统色的雅称。
苏职眼神越发惊喜:“你还懂这些?”
“对啊,我奶奶以前在老家镇上是开旗袍铺子的,我打小跟着帮忙,自然而然就记住了。”男孩子笑着说。
苏职点点头,终于想起来问:“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陈迹——”
他腼腆地笑,用手指在空气中比划:“耳东陈,航迹的迹。”
“陈迹,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吗?”苏职问。
“这……”陈迹着实没想过。
“是这样的,我师兄的印染厂最近在招学徒,我觉得你挺合适的,学一门手艺,无论以后是重拾家里的旗袍生意,还是自己开店,都是很有帮助的。”
陈迹眼睛一亮,又不自信地摸了摸后颈:“真的?我真的……合适吗?”
“当然啦!”苏职肯定地给予他信心,忽然神色略显纠结:“就是学徒刚开始工资可能有点低,两千左右,你愿意吗?”
陈迹欣然应下:“姐,我当然愿意啊!”
见他态度认真,苏职打心底里对这个被不断生活磋磨,却依然对明天有所期待的男孩子,更添了几分喜欢。
她去咨询台借了只笔,往便签纸上写下一串地址,递给陈迹:“这是我师兄的地址,你去这里找他,报我的名字就行。对了,我叫苏职。”
末了,担心他在陌生的城市摸不着地方,苏职又特地在纸上补充了两条简易的交通路线。
陈迹接过便签纸,眼眶微微湿润:“谢谢你,姐!”
同陈迹道别后,苏职打开手机翻到那位师兄的联系方式,提前和他打好了招呼。
这个师兄比她大两届,苏职刚去英国上学的时候,他已经快毕业了。
两人是在一场社团交流活动上认识的,他为人高冷孤僻,不太善与人交流,偶然交谈才发现两人的服装设计理念不谋而同,因此交情不错。
等交涉完,苏职往后靠在椅子上,没来由地发起呆。
想起方才分开时,她心血来潮地问陈迹以后如果赚了钱会做些什么,男孩眉眼弯弯,字句间全是对妹妹的疼爱和对未来的憧憬。
“以后有了钱,我先帮我妹请最好的医生给她治疗哮喘,给她用最好的药和氧气瓶。”
“我还要让她去学校上学,努力变成自己想成为的人,不要像哥哥一样……”
他顿了顿,继续道:“如果有能力的话,我还想帮助更多像我妹这样生病的人,也算是……为自己以前做的缺德事儿赎罪吧。”
听他三句话不离妹妹,她忍不住问了一句:“那你呢?你自己没有想做的事情吗?”
男孩子安静片刻,羞赧地挠了挠头,回道:“我也想读书,然后去更多的地方看看……”
手机铃声蓦然响起,苏职拉回飘远的思绪,低头关掉提前定好的闹钟。
她瞥了眼屏幕上显示的时间,正好十二点整。
也该是下班的时间,苏职歪着头聚精会神地盯着电梯出口,却久久看不到季俞笙的身影。
她收回视线,继续把玩了一会儿手机,又无所事事地提溜着圆眼打量起四周的环境。
此时工作台不少医护人员已经午休,队伍早已分散离去,大家默契地回到了自己的时间里。
大厅休息椅上零散地坐着几个人,有的在等人,有的将就打着瞌睡,大厅里不知不觉恢复了短暂的平静。
偶有回声。
忽然之间,苏职目光停栖在空气中的某处,愣了愣又低头去看手机,几个来回后,眉心微蹙……
—
季俞笙送走最后一位病人后,习惯性垂眸瞥了眼腕表上的时间,而后匆匆收拾东西下班。
刚下电梯没走几步,倏然不知从哪里跳出一道欢快的身影,挡住了他的去路。
季俞笙低眸一看,脚步稍顿。
“你怎么来了?”因为说了一上午的话,此刻他的声音有些低哑:“不是让你在病房里等我吗?”
苏职扬头看他,乐盈盈道:“想早点见到你呀!”
她的语气就好像在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然后又低头掰了掰手指,嘟着嘴控诉:“还有,你迟到了十五分钟!”
“抱歉,给病人看片子耽误了点时间。”季俞笙自认理亏,以为她是饿了:“走吧,去食堂吃饭。”
苏职却摇摇头,伸手拉过他的右手看了看腕表,然后指着大厅墙上的电子钟,有些疑惑道:“季医生,你们医院的时间怎么慢了一分钟啊。”
季俞笙顺着她的话侧头瞥了一眼。
苏职不明所以:“是有什么含义吗?”
“嗯。”季俞笙轻轻将手臂搭在她的肩上,闭眼捏了捏眉心,缓声道:“一是代表灾难始终慢我一步,二是因为医生与死神之间有个约定。”
“要是医生一分钟内把病人抢救过来,人归医生,反之归他。”
苏职听完觉得新奇:“我还以为你们医生都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呢?”
季俞笙轻叹一口气,无奈地笑了笑道:“医生也是人,有时候也需要一些假定力量去支撑自己,所以不必去纠结它真假对错与否,有用就行。”
苏职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忽而转头看他,话锋一转——
“所以你整整迟到了十六分钟!!”
季俞笙表情微顿,实在跟不上这姑娘不同常人的脑回路,反应过来后不由地低笑出声。
见人要炸毛,他不动声色地将苏职调了个头,轻轻推着她的肩膀往外走,不觉拖长了语调,带着自己都难以察觉的放松。
“走吧走吧,你不是饿了吗?”
说完,他没忍住上手捏了捏她后脑勺圆滚滚的丸子头。
“喂!干嘛捏我的丸子头啊?这可是有发型的!”
“中午吃什么?”
“啊?哦,糖醋排骨?”
“好,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