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 章第二十六节
嘉元九年,甲子月,乙亥日,大雪节气,宜出行,沐浴,塞穴。
大雪纷飞,天地茫茫,一行二十几人的车队沿着官道,踩着皑皑白雪前行,骡子拉着的大板车上蒙着油布,车里拉着的都是水头上承的皮毛。雪下的很大,人骑在马上,头上戴着的皮帽子都蒙上了一层白雪。
这队人一路不停,沿途驿站十几程从荒山高岗走向平川大河,但见那京城就到了眼前,醉吟先生曾有诗曰:
从陕至东京,山低路渐平。
风光四百里,车马十三程。
车马至此却并不曾进城,而是改道一路南下,走官道前往江淮两路。
江淮之地的富庶声名远扬,朝廷赋税又多仰仗此地,所以这里的州府衙门多是庙堂高官心中的肥差。
一路自北而来,风光变换,日转星移,小刀骑在一匹大青骡背上,随着大路颠簸前行,虽是冬月,可严寒较莫北就差远了,那嗖嗖嗖刺骨的冷风,变成了呼呼呼扑面的寒风,虽一字之差,孰冷?高低立下。
这一行人,打眼一看,确实像贩皮毛杂货的,都是黑黄面皮,胡子拉碴,五大三粗,一说话,那中原官话讲的瓮声瓮气,响亮非常,他们日落时分,赶在城门落锁前进了沔州城,夜色昏暗中,骡马拉的皮毛杂货也都进了城北围子街一处小院子里。
小院很是偏僻,这一带多是田无一拢房无一间的流氓之民,都靠做些散工帮闲养活家用,房屋多是借住东家,或自搭的草棚土坯,贩夫走卒,三教九流,鱼龙汇杂!这个草棚院子就躲在这犄角旮旯里。
来开门的是个老妇人,她看到小刀,两个眯眯眼就放出晶亮晶亮的光来,但她没说话,直接拉开了木门,让车马都进来,一阵忙活将车马骡子安顿好。又引着众人穿过一个小小的院门,在胡同夹道里拐了一个弯,进了另一个小门,这才到了一处颇为齐整的青砖院子,三间青砖堂屋,两边各有厢房,朱漆稍有剥落,但干净整洁,素静大方。院中大槐树下站着一位娟纱敷面的姑娘,但见她身量高挑,溜肩细腰,身上穿青蓝掐腰长臂甲,内衬月白小袄,下着青黛罗裙。
她一见小刀他们进来,娟纱外的一双凤眼波光一现,似有泪光点点!她强忍泪水,点头一笑,敛衽行礼:“磨小哥,小刀弟弟,众位好汉,大家一路辛苦,屋里备好茶水饭菜,床铺也都是齐整的,大家先进屋。”说着急急的把这些人让进屋里。
大家道谢进屋,果然见两间外堂上,饭桌摆了三四张,都是热菜热饭,小刀招呼大家随意坐下,又让魏老先生坐了上首,说道:“阿姐不要忙乱了,今日太晚,都别客气,咱们一道吃了,一会好叙话,多年不见,有很多话想和阿姐说呢!”众人闻言也都让坐。
热热闹闹的吃了饭,又用热水洗漱一通,在路途中多日急行的疲倦袭来,众人都倒在铺好的木榻上歇息。
小刀和小磨等众人都歇下了,才一起进了堂屋里间,刚才忙里忙外的姑娘和老妇人都站在一张架子床旁等着,小磨刚掩了门,那秀丽的姑娘和眯眯眼的老妇人就即刻冲小刀跪了下来,以头触底,口中道:“姑娘。”后竟有嘤嘤哭声传出。
小刀蹲下身来,搀起两人,一边说话,一边替两个人擦泪。
“夏娟姐姐,莫要哭了,怎么见了面就又是磕头又是哭的,这点子出息还怎么帮我。”说罢又转向那个老妇人,笑道:“旬妈妈怎么也这个样子,您可是教养妈妈,瞧瞧这像个什么样子?祖母若知道了岂不又要数落您面活心软,老被我左右着,当不得这教养的差事。”
旬妈妈擦着泪,抓着小刀粗糙皲裂的手道:“姑娘可还好?怎的这样瘦弱,可不知道受了多少苦,老婆子真是愧对夫人,要是夫人知道姑娘如今这样,不知道得有多心疼。”
夏娟也哽咽道:“这些年总想着什么时候能再见姑娘,和姑娘一道说说话,如今终于见着了,奴婢这泪就收不住了。”
小刀心中紧的难受,她不喜欢让这样的感觉一直停留在她们周围,悲伤就像烈酒,容易上头,小刀不能让自己乱了头脑,她这段时间很得靠动脑子活命,没了清明的头脑,只靠运气,她不敢这样活着。
两人好容易止了哭,才抬头唤了声站在门口的小磨道:“行渊少爷。”又要向小磨磕头,被小刀一把扶住了,赶她们二人在条凳上坐下。
两个人记着身份,只略坐了一半,小磨和小刀在对面坐下,听她们三人说话。
旬妈妈看着坐在她面前,脸黄黑瘦的姑娘,那老泪差点又冲了出来,姑娘小的时候那可是珠圆灵秀的,阖京上下高门大户的小娘子她见过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哪有她家姑娘那样的招人稀罕。
五岁开蒙写字是老国公手把手教的,六岁骑马射箭是在世子爷的坐骑上学的,莫说府里的公子姑娘哪个有这样的待遇,满京城也没有第二个家主亲自来教养的姑娘。
那时姑娘穿的是软罗锦绣,戴的是金玉珠贝,住的是高廊阔院,可不曾想,姑娘现在竟然这样凄苦。她满心悲愤欲绝,更把那陈老贼的祖宗八代来来回回问候了个遍,这才静下心来和小刀小磨慢慢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