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魇(二)
宫女甲神经兮兮问: “我们还是小声些吧,听着怪吓人的。”
丙: “怕什么,咱们再有两年就离宫了,那些东西只缠心术不正,常年出不去的人。”
宫女乙发愁道: “唉,还有十日便到了南苑狩猎的日子了,我实在是不想跟随兰妃娘娘去。”
苏晓痛得直打滚,她鬓角的发丝根根分明地贴在脸颊两侧,汗水犹如细雨,一滴滴紧跟着往地面砸去。
几名宫女停在了宫道上,齐齐叹了声气。
宫女甲灵光一闪: “你不是说兰妃娘娘心眼好吗,那你何不装病躲开南苑之行呢?”
乙笑吟吟道: “是啊,我怎么没有想到,多谢你提醒我,等兰妃娘娘回宫后,我便装病求娘娘宽恕。”
说罢,乙收回笑声,再次叹气道: “话虽如此,但兰妃娘娘的话,我还是很在意,什么有去无回…”
丙一巴掌拍到了乙的肩上: “祖宗诶,别想啦,娘娘们身份高贵,就算失心疯了,我们的担心也起不了作用,还是做好自己的差事,谋划着出宫以后的事吧。”
几人齐齐附和了几句,谈话声便远去了。
苏晓牙根发痒,瞳孔布满了细小的红血丝,她仿佛身处密闭寒凉的冰山内,腹部扎进数柄剑锋之中。
眼角泪花自发滑落,来往的太监宫女们当她不存在般,纷纷绕了过去。
过了许久,她不再那么痛了,腹脏内像是空了一般麻木,苏晓的全身开始发暖,眼眸染上一层倦意。
她阖上眼,贪婪的依着这份倦意熟睡过去。
意识再次苏醒时,是被人吵醒了。
耳边响起微弱而空洞的女声,她们在谈论着什么。
“襄太妃死了,你知道吗?”
“她是不是凉朝来的公主?前些日子,不是染了疫病,还被刺客杀了吗?”
苏晓抬起眼帘,脑袋随着声音转动,她看到了两名宫女,站立在不远处说着话。
她回过头,扫视殿内,这里是南邵宫,她的寝殿。
只是她的宫里,除了小莲再无他人伺候。莫非,她仍在梦中?
苏晓掀开锦被,左手撑着床榻起身,问两位宫女: “你们是谁?”
宫女们听到苏晓的声音,连忙笑着来到床前: “你醒了?我们看你晕倒在南邵宫宫门前,便将你扶了进来,你是不是先皇的太妃?”
腹部以及腰部同时传来闷痛,苏晓裹上锦被,嗓音虚弱道: “杏妃听过吗?”
二位宫女摇头,道: “没听说过。”
她确实还没醒,苏晓又问: “你们方才说,襄太妃死了是什么意思?”
既然梦魇难以破解,倒不如听听看,事情还能离谱到哪去。
“襄太妃啊,宫里流传的消息是这样的,凉朝公主染了疫病,刺客闯进皇宫,无意去了襄太妃的宫里,将她给杀了。”
另一位个高的宫女抢着说: “实际却是,凉朝世子潜入皇宫,设计了这一出假死的计谋,悄悄将襄太妃运出了宫。”
矮个宫女撅了噘嘴,跨步来到苏晓眼前道: “本是天衣无缝的计划,最后却被皇上在六壬门给抓获了。他们一行人被关押在了一处禁地,过了些时日,皇上不知怎的竟要放了他们…”
两位宫女你推我搡,谁也不让谁,都要抢着说话。
方宛雅曾跟她说过崔青尘的下落,只是后边发生了何事,方宛雅不知情,难不成她的梦能告诉她?
苏晓连忙问: “后来发生了什么?”
两名宫女见苏晓愿意听,便暂时停止争执,两人都做出让步,有序地说道: “表面上,皇上是放了他们。可刚出城门,便有官兵将凉朝世子逼到了一处荒山。”
“听说皇上要官兵格杀勿论,一个不留。那凉朝世子也不是吃素的,他们一行人跟官兵们缠斗了许久,最后是人数太少,耗尽体力才败了阵。”
“凉朝一行人中,唯有襄太妃一位女子,还不会武。凉朝世子被逼到绝境时,竟将她给抛下,自己逃跑了。”
听到这,苏晓一时激动,身子猛的往前倾,再次扯到了痛处,她闷哼一声,脸上渗出晶莹的汗珠。
矮个宫女关切地问: “你没事吧?要不要休息? 你要是有银钱,我们俩可以帮你请女医过来。”
皇宫里的规矩,太妃虽有请脉的能力,但女医愿不愿意来,还得另说。
苏晓微微摇头,嗓音极低道: “不用,你们继续说下去。”
宫女们踌躇片刻,接着道: “那襄太妃见自己的弟弟抛弃了她,便瘫在泥里,望着凉朝世子逃走的方向,声嘶力竭地哭泣着。后来,她被官兵们刺了数十刀,沉睡在了血泊中。”
矮个宫女打了个寒噤,不敢再往下说。
高个宫女轻蔑的扫了她一眼,道: “方才兴致勃勃,现在就不敢说了,你不敢说,我替你说。”
“襄太妃死后,官兵们砍下她的头颅带回了皇宫,想给皇上交差。但那时,皇上正在南苑狩猎,他们没有旨意不能擅自离宫,便将襄太妃的头颅放在了牢房,等着皇上回来查验。”
苏晓觉得哪里不对劲,她没打断高个宫女的话,只静静地听着。
“头颅在牢房放了月余,那地方本来就不干净,遍地都是老鼠,它们生生啃穿了木盒,把头颅的肉一点一点的撕咬干净,浓烈腥臭的血水沿着地面流淌,叫狱卒们苦不堪言。”
“皇上回宫后,那木盒里只剩下了一堆白骨,气味叫人恶心…”
“嘶——”
矮个宫女伸出手,掐了高个宫女的后背。
高个宫女本想骂她,随即像是想到什么,满面惊恐地怔在原地。
苏晓不相信自己的判断: “怎么了?想到了什么,这么害怕?”
被衾里的手,抚上了腹部,苏晓手指微颤,面色镇定的等待答案。
两名宫女看到苏晓死沉煞白的脸,手心捏了一把汗,一个字都吐不出口。
苏晓眶中泛红,冰冷的嗓音,带着些许怒气: “说!”
矮个宫女两股战战,“扑通”一声,跪在苏晓脚下,把头压得很低。
高个宫女卯足勇气,吞吞吐吐道: “你,我,我不过是想到襄太妃惨死的模样,有些,有些害怕…”
苏晓眼角的泪滴到被衾上,她面上有着微弱的期许,追问道: “我最后问你,杏妃是谁,你们真的不知道?既如此,你们是如何认定我是太妃的?说话!”
高个宫女双睫频闪,弱弱道: “南邵宫是太妃住所,奴婢,奴婢确实不认识杏妃娘娘。”
说罢,高个宫女也跪了下去。
苏晓没再问,她看着两人颤抖的后背,也不再欺骗自己。
她的孩子没了。
宫里的人都在骗她,都在骗她。
她看到的,听到的,都是真的。
苏晓双手捂住脸颊,为自己的愚蠢,大笑出声。
笑着笑着,她又哭了。
她的歇斯底里,在空旷的寝殿中回响。
孩子、方宛雅、襄太妃,他们都死了。
都是跟她有关的人,都是因为她。
苏晓心头的血脉,像是被一条丝线拴住,时不时猛的被拽紧,又骤然丢下。
她的眼生疼,却抵不过身体的痛。
这么多无辜的人,都死在了冰冷的红砖下。他们的冤魂,在这无情的四方天里,无人祭扫亦无人为之动容。
这一切都是权利的错,是历修远的错。
苏晓缓缓抬起头,苦笑着擦干脸颊的泪。
她要为自己还没出生的孩子报仇,要为那些孤寂的亡魂报仇。
她们不过是想要自由,不过是想看看更广阔的天地,她们有什么错?
生在这个时代,就活该受苦吗?
苏晓不服气,凭什么她陶芙柔能坐皇后的位置?
她翻身下榻,嘴角发出骇人的笑声,面庞泪与汗交杂,覆住了最后一丝希望的目光。
身子的痛感仿佛消失了一般,她取下木桁上方的白狐裘,披在自己身上,随后走到妆奁前坐下。
她收起银铃般的笑声,漠然地望着铜镜中的少女。
在这宫里待得久了,她竟忘了自己的身份。
她是历修远的发妻,也该当是大域的皇后。她是穿越千年的现代人,更是这四方天的局外人,她如何不能改写结局?
皇权、后位、金银珠钗、奢靡的宫殿,她要一手毁灭,好给她的孩儿陪葬。
苏晓扬起清冷的嗓音道: “你们俩,去寻些素雅的首饰来,我便不与你们计较。”
两位宫女跪在地上,互相看了一眼,未敢起身。
苏晓嗓音抬高,厉声道: “我的话你们敢不听?能让帝后二人煞费苦心,你们真以为我是孱弱的弃妃?”
二人颤颤巍巍站起身,她们急急忙忙翻找起殿内的箱子。
在她们眼中,苏晓只是只纸老虎,她们真正害怕的是,那么多人都没露馅,偏偏她们自个还说漏了嘴。
本以为,这杏妃就是个傻子,实在好骗,其他姐妹都得手了,高个宫女便想着提高难度,好让杏妃彻底疯癫,变成真正的傻子。
那样,她在皇后眼前便能得到重视,兴许还有这辈子都花不完的赏钱,等出了宫好歹也能吃上几代人。
真是倒霉透了,这杏妃都半死不活了,怎么还能分辨出她话里的真假?
这下肯定完了,要是皇后发现话是她说出去的,别说出宫,能留下全尸都是祖上积德了,怎么办怎么办?
矮个宫女想巴结杏妃,她见杏妃身无长物,又在这宫里受尽折辱。
这些年她也攒了些银钱,倒不如全给了杏妃,只要能守口不说出去,她接济杏妃一年,便也能出宫去了。
苏晓通过铜镜看到二人,直奔历修远赏赐的木箱去,便料想,真正杀害她孩儿的人,是她的死敌陶芙柔。
矮个宫女仔仔细细挑选出素簪,诺诺递到苏晓身侧: “太妃娘娘,您身子不爽,奴婢为您痛心,奴婢攒了些金银,愿意全数为您添些好东西。”
矮个宫女不敢叫她杏妃娘娘,毕竟说了就是泄露皇后的计谋,她身后那位犯蠢,她可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
苏晓阴鸷的眸光,落到矮个宫女脸上,道: “好啊,今夜送来南邵宫,若是迟了,我的嘴可藏不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