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日离魂(一)
韶华不禁蹉跎,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玉儿,吃饭了。”
母亲熟悉的声音传来,苏珏不免有些讶然怔愣,她在战场上中了一箭,生死未卜。
她现在是回到新元纪了吗?
那西楚的历史是否有所改变?
带着满腹疑问,苏珏环顾四周,屋里的摆设是她记忆里的样子,分毫不差。
这里就是她生活了二十几年新元纪的家。
“玉儿,怎么又愣神了?”
母亲的话打断了苏珏的思绪,她机械般的接过了母亲手里的碗筷。
真实的触感让她吓了一跳。
她真的回来了?
“这孩子到底怎么了,怎么魂不守舍的。”
“是不是身体还是不舒服?”
父亲戴着老花镜,放下了手里的报纸,转头给苏珏偷偷的递了一块奶糖。
苏珏接过父亲递过来的奶糖,她剥开糖纸,小心翼翼的放到了嘴里。
真甜啊,是记忆里的味道。
苏珏没想到还能吃到父亲给她的奶糖。
小时候,每次母亲批评她,父亲总是会偷偷的给她一块奶糖。
二十多年,这是父女两人之间的默契。
如今看着父母又围着她嘘寒问暖,苏珏不禁红了眼眶。
她出事后,在新元纪的时间线上,父母该是如何度过她昏迷的日日夜夜,她不敢去想。
只要一想到父母憔悴的面容,她的心就会密密麻麻地酸痛起来。
“爸,妈,我没事,我就是还没睡醒。”
“小懒虫~”
“我可不是小懒虫,我是爸爸妈妈的宝贝闺女!”
苏珏扬起笑容,欣然走入她日思夜想的新元纪生活。
……
距离呼延庆下完战贴已经过了一日,元夏围困不退,时不时就在雁门关外制造些小事端。
呼延庆向来享受敌人挣扎慌乱的美妙。
近乎绝望中杀死他们最后的希望才是他的乐趣所在。
所以,他很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和呼延庆的气定神闲相比,李书珩这边则是军心不定。
他们已经见识过了擒龙阵的厉害。
又因为不知元夏会何时再突然来袭,军中无人敢放下戒备。
西楚的上至将军下只士兵,都自发的列队齐整作轮番休息。
即便在熟睡之时,也都是枕戈待旦,不敢有一丝的松懈。
晌午之时,后厨送来了午膳,三菜一汤,和一壶温好的清酒。
“主帅,歇一歇吧。”陆羽替李书珩布好菜,眼中的担忧也不比李书珩少几分。
他自小在王府长大,从未见过世子如此六神无主的模样。
“先不急。”
李书珩头也没抬,手上的兵书又翻过一页。
征战在外,李书珩鲜少饮酒,除去必要的庆功宴会,几乎是滴酒不沾。
酒醉误事,如今大敌当前,更是容不得丝毫马虎。
“主帅,如今战局,是否真的无解?”
李书珩没有看他,只是看着床上还昏迷不醒的苏珏。
许攸在床头点了一种名为“忘我”的香,说是能让苏珏快点醒过来。
也不知是真是假。
半晌,他才吐出一句话来。
“只有妥协才是无解。”
李书珩说着,埋首在案前的纸上飞速写着。
陆羽有好一阵只是望着李书珩的动作。
片刻后,李书珩拿起刚刚写好的纸张,与陆羽递了过去。
陆羽接过来看过,正是那日呼延庆所布的擒龙阵。
“陆羽,可能看出什么?”
陆羽认真看了半晌,眼中亮起了惊喜之色,“主帅,这擒龙阵似乎与节气有关。”
“嗯。”李书珩点点头。
“陆羽,你现在就领一队兵马按照节气变化走一遍擒龙阵。”
“是,主帅,我这就前去安排!”
有了破阵的方向,陆羽一扫之前的阴霾,他大步走出营帐,立刻集结士兵操练起来。
李书珩望着陆羽逐渐离开的身影,眉头还是不曾舒展。
能否成功还是未知,他心里连五成的把握都没有。
……
新元纪时间线。
苏玉逐渐适应了和从前一样平淡的生活。
没了之前时空的惊心动魄,有的只是最平常不过的俗世烟火。
她觉得也很幸福,只是苏玉却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西楚的那些旧人旧事如何了呢?
她的过早死亡是否会改变未来历史的轨迹?
苏玉不得而知。
之后的时光里,苏玉的生活按部就班的过了下去。
和大多数人一样,她接受了父母安排的相亲。
前前后后,苏玉见了十多个相亲对象,每次都是无疾而终。
“你好,初次见面,请多指教。”
这是苏玉的第十五次相亲,眼前的男人似乎和之前的不太一样,他文雅,风流。
很像西楚时的韩闻瑾。
“你好,我叫苏玉”
“你好,我叫韩闻瑾。”
不过是简单的介绍,每次都是同样的开场白。
但这次不一样,苏玉在新元纪听到了来自西楚故人的名字。
她不禁多打量了几眼眼前这个相亲对象。
她居然看不清他的面容。
苏玉揉了揉眼睛,还是看不清。
“苏小姐,恕我唐突,今天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我总觉得在哪见过你。”
“是吗?或许我们之前见过吧。”
苏玉喝了一口面前的咖啡,强自镇定。
“说句真心的,我非常期待我们两个能成为男女朋友。”
对方说的直白,苏玉听不出语气里有什么轻浮,反而是一片赤诚。
或许,她可以试一试。
就这样,韩闻瑾成了苏玉的男朋友。
两个人相处的还不错。
又过了一年,苏玉和韩闻瑾走到了结婚这一步。
婚礼很是隆重,双方父母也都很满意,但苏玉总觉得无甚欢乐
“我不属于这里。”
热闹的婚礼上,苏玉如同一个局外人,她不属于这里。
“玉儿……”
“苏小姐……”
一声又一声的呼唤,苏玉逐渐看不清眼前的所有人。
热闹如同泡沫,苏玉坠入了一片虚无。
“我又在哪里?”
一处陵园内,苏玉盯着眼前的墓碑出神,她从婚礼上脱离又到了这里。
“苏玉之墓……”
苏玉轻声念着墓碑上的字,不由得苦笑一声。
原来是她自己的坟茔。
“卒于……”
没等苏玉继续念下去,她再次听到了熟悉的呼唤。
“十三……”
“主人……”
“玉华……”
“苏先生……”
西楚故人的音容逐渐清晰,他们在叫他回去。
原来,一切都是她的臆想罢了。
时间再次回流,天旋地转。
……
不出三日,鲜卑国书快马加鞭送到了冀州,同时送达的还有楚云轩的圣旨。
“陛下有旨,冀州王李元胜即刻入京见驾!”
接到国书和圣旨的那一刹,李元胜是恍惚的。
他的儿子李明月成了背叛两国盟约的罪人,不知所踪。
这是他根本没有预料到的。
来不及思考其中的关窍,内侍尖细的声音再次响起。
“王爷,赶紧和奴婢启程吧,陛下可是生了大气啊!”
前来传旨的内侍低眉敛目,连声催促李元胜动身。
“臣李元胜接旨。”
李元胜强迫让自己镇定下来,同时递给王妃和周莹一个安心的眼神。
他知道,长安城内一场狂风暴雨不可避免。
陛下这一次定会借此整治冀州和他李家。
无论前路如何,他都必须坦荡相对。
于是,李元胜整理好衣冠,从容地和内侍上了前往长安的马车。
……
“这位公子,你要去哪里?”
这次说话的是一个女子,声音清脆,苏珏却看不清其面容。
“我也不知。”苏珏回道。
“那公子姓甚名谁?”
“在下苏珏。”
“苏珏?你不该在这里啊?”那女子讶然。
“那我应该在哪里?”苏玉一脸茫然,她已经搞不清自己该在何处,又或者,她到底是谁……
“算了,我送你回去吧。”女子一声叹息。
随后苏珏只觉自己从空中下坠,巨大的眩晕感袭来,白色炫光刺目。
她不得不闭上眼睛,用手臂挡到眼前。
之后,苏玉察觉到自己落到实处,冷得她浑身打了个颤栗。
深秋时节,天寒露浓。
亘古的寂静笼罩着镐京这座古老腐朽的王城。
寂静无边。
苍茫夜色里,盈凸的圆月渐渐西沉。
十二下沉重的钟声响彻镐京,宫人的喊声也惊动了王城里的一切。
“陛下宾天了!”
苏珏动了动身体,此刻,他便是那北燕末帝燕文纯。
苏珏行走在于近乎荒凉的宫道上,往来之人无不面带泪痕,却不见悲戚。
原来,这是建安帝驾崩的那一年。
建安帝的葬礼上,苏珏是麻木的。
他无法和燕文纯共情,眼角的泪水也不过是一次骗人骗己的逢场作戏。
并无任何感情。
眼见着长明烛一点点燃尽,苏珏转身出了梓宫。
身后是落日残阳。
“太子殿下,请您收敛悲容,早日登基,以安社稷。”
葬礼结束,朝臣们如是说道。
苏珏一片淡然,欣然接受了历史的安排。
君临天下。
时光飞逝,这是建安帝死去的第十年。
记得他的人越来越少。
恨也好,爱也好,除了史书上的廖廖几笔,便什么也不剩了。
服侍过建安帝的宫人们眼角也长出了零零散散的皱纹。
他们又将目光和精力放到了新帝燕文纯的身上。
那是他们新的主人,无论帝位如何更迭,他们都是麻木的。
所有人都知道,北燕王朝已经走向末路,腐朽糜烂,风雨飘摇。
苏珏坐在御座上,底下山呼万岁,他想力挽狂澜,重振北燕的辉煌。
这一刻,苏珏似乎明白了燕文纯最后的执着。
亲眼看着王朝逐渐走向末路却无能为力。
他真的很想拯救这个王朝,用尽必生所学。
然而时间没给燕文纯和苏珏这个机会,朝中诸臣都把燕文纯当作提线木偶,以此实现他们自己的荣华富贵。
没有一人是为了北燕。
燕文纯为了肃清朝堂,费了好大的力气。
与那些老狐狸周旋,着实让人心累。
纵然少年燕文纯踌躇满志,北燕还是亡在了他的手中。
那一年,青州王一路势如破竹攻到了镐京。
禅位的前一晚,苏珏坐在空旷的金殿中。
再也没了山呼万岁,只有行至末路的无边萧条。
今夜,他彻底和燕文纯融为一体。
他是苏珏,也是末帝燕文纯。
这一年的岁末,旧王朝的所有沉疴旧疾都同那场大火燃烧殆尽。
燕文纯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
“嘉成县主,是奴婢有眼无珠,还望您不要怪罪。”
白绫加颈的最后一刻,苏珏听到的就是这样极尽谄媚的一句话。
他又到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