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林诗会(一)
“公子,几次萍水相逢,今日再见,倒是有缘。”
庙祝,也就那书生也一眼认出了苏珏和韩闻瑾。
他放下笔墨,脸上挂着极淡的笑意。
礼貌,却又极有分寸。
“还不知兄台姓名。”苏珏收起签文,并未将此放在心上。
“萍水相逢之人,何故相问。”庙祝接过韩闻瑾的签,没有回应苏珏的问题,只专心写着韩闻瑾的签文。
苏珏也不着急,安静地看着庙祝笔走龙蛇。
字如其人,端正周全,大开大合。
见庙祝收笔,苏珏才缓缓开口,“兄台可愿和我们一道去参加诗会?”
果然,听到诗会二字,庙祝的眼神亮了一瞬,可他很快地嗤笑一声,“我出身寒微,入不了诗会,公子莫要说笑。”
早料到庙祝会如此说,苏珏接着以圣贤之言问询。
“我且问兄台,你既是读书之人,便应该知道,子不语怪力乱神,却又为何要在金光寺做这个庙祝,这岂不是与圣贤之言相悖?”
“庙祝如何,书生又如何,我自知圣人之言,但我心中坦荡,就算身处佛寺,我依旧不信鬼神,只是世人多求平安,能为世人解惑,我甘之如饴。”
“况且,我生而为人,也要活着。”
庙祝回答的滴水不漏,就连韩闻瑾也不住地点头称赞,“好好好,好一个坦荡解惑,就这一句,就胜过官家的万千学子!”
“今日你且与我们同去,任旁人如何说,你只管作诗。”
韩闻瑾出言邀请,可庙祝还是摇头,“他们看不得我身份低下,就算今日入了诗会,也是因为两位公子的缘故,并不是因为我的学识,待二位公子离开,他日我还是会受他们排挤欺凌,于我而言,得不偿失。”
“兄台,我也是沾了这位韩大人的光,若论身份,我更是低人一等,你看如今,还不是狐假虎威?”
苏珏言语谈笑间自嘲着自己的身份,他只想告诉这书生,人贵自重。
显然,庙祝也是知道的。
“公子,世人都是骨血相造,谁又比谁高贵,但这世道如此,先敬罗衣后敬人,你我也不得不与世道圆滑妥协,可说到底,本心最要紧。”
“兄台的本心是什么?”
“读书,报国。”
仅仅四个字,庙祝说的铿锵有力。
“签文已解,二位公子,慢走。”
眼见庙祝有了逐客的意思,苏珏和韩闻瑾心里生了急切,他们同时开口,“兄台不想去诗会吗?”
“想,自然想。”庙祝回的干脆,接着又补充道,“我一生坦荡,从不说谎。”
“既然想,就请兄台作诗一首,剩下的,且有我们。”
“好,那就多谢二位公子仗义相助。”
见苏珏二人确实是真心相助,庙祝也不再推脱,他略一思索,提笔在纸上挥毫泼墨。
诗文作成,庙祝起身郑重深施一礼,仪态端庄,自有君子如玉的气度。
“如今兄台可告知姓名了吧。”苏珏收好诗稿,再次询问其姓名,
“林,林宸。”
……
西楚胜了,突厥也没有落入元夏之手。
刘将军还生擒了突厥首领。
按理来说,楚越是该高兴的。
但,裴浩死了。
是为了拖住突厥包围,也是为了救她。
那日她带着二百余士兵冲入突厥的大本营,营中只有一千士兵守着。
可他们只有三百人,那有什么胜算,唯一的胜算就是等到大军前来支援。
可这一千士兵是呼延灼留下的精锐斥候。
个个以一当百。
除非天降奇兵,否则他们半柱香也撑不住。
可楚越怎会退缩,就算是死,她也要带走眼前的敌人。
就这样,楚越带着区区二百余人与一片斥候战至一处。
她处处占着下风,哪有进攻,不过防守。
而那边的裴浩解决了追来的士兵,立马去同楚越汇合。
“郡主,这一次,我胜了你!”
裴浩手起刀落,对着迎上来的斥候,虽战甲染血,一身狼狈,却丝毫不曾畏惧。
“自然,是你胜了!”
楚越话音刚落,手里的信号弹用力抛向天空。
信号炸响的一瞬,双方立即刻混战。
这一刻,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岂曰无衣?与子同泽。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你们是自寻死路!”
斥候面无表情,只是出手,招招狠辣迅速,避之难避。
“胜负未分,怎知结局!”
眼看其中一斥候冲着裴浩而来,楚越手中的剑斜插进一个朝裴浩扑来的斥候,鲜血喷洒出来淋得她一头一脸。
“你们撑不了多久的!”
“上!”
风声,裹着刀势朝楚越砍来,她正准备用剑格挡,但是剑卡在了刚才斜刺的那个斥候的肋骨上,一时拔不出来。
“小心!”
楚越惊呼出来,却见裴浩一手拔出身后羽箭,沉肩横肘,反手将箭插入对方喉间,当场毙命。
楚越刚要松口气,裴浩旁边的一名斥候猛的飞起一脚,正踢到裴浩的后背。
裴浩只觉得背后剧痛,整个身子便已经飞了起来,先是重重砸在树干上,在跌回地面,他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已经移位。
裴浩一口血冲口而出。
“裴浩!!!”
楚越横剑一挥,将那斥候的头生生砍下,直奔裴浩而去。
然而没等裴浩起身动作,斥候一拥而上,又将楚越和裴浩团团围住。
他们将他们二人当作困兽,怕是已无力争斗。
剩下的百余名士兵皆被其斩杀,下手狠辣利落,没有任何生还的余地。
为了不让楚越与裴浩汇合,斥候兵分两路各自拖住二人。
只是几个回合,二人就渐渐支持不住。
又是一脚踢至腰腹,楚越一缕鲜血喷出唇边,她抑制不住的咳嗽起来,苍白如雪的面容,仿佛秋日中萧瑟肆虐的枯黄落叶。
裴浩也没好到哪里去,浑身是伤,
二人被一群斥候逼到无路可退,仰躺在地,等着死亡的到来。
可他们还想伺机而动,就算干掉眼前的敌人也是好的。
“就先从你开始吧。”
斥候一剑刺向楚越,楚越已无力去避。
千钧一发之际,裴浩突然使尽全身的力气扑向楚越。
预想中刀剑入肉的痛觉没有到来,那斥候的剑插进了裴浩的身体!
“裴浩!!!”
楚越目眦欲裂,
就在此时,突厥军营的上空被一层铺天盖地的黑影遮住,黑影发出嗡嗡的声响,竟然是数万只弩箭破空而来。
霎那间,狠狠的撞击在突厥军营之中,顿时发出轰隆的声响,卷起满天满地的尘烟。
那些斥候来不及反应,直接死在了万千羽箭之下。
狼烟滚滚,战鼓响起。
喊杀声马蹄之声从四面滚滚涌来,突厥军营被西楚士兵四面合围,退无可退。
就像一只落入陷阱的困兽左右支挡,只求逃离困境,少数的突围的斥候却不知道他们的首领已被擒拿,更不知前面的嘉陵江,也是他们的绝命之地。
援军已到,楚越艰难起身,她握着剑的手,抓得生疼。
楚越上前一把扶起裴浩,眼中满是惊惧惶恐。
只见裴浩反手擦了擦嘴角的血迹,满脸的鲜红,他朝楚越笑了笑,“咳咳……郡主,这次的功劳可是我的了……”
说完这句话,裴浩在楚越眼前断了气。
之前还张扬意气的少年郎,此刻没了一点生气。
楚越张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裴浩也才弱冠之年,死亡却不管这许多。
只以残酷来面对世人。
然而,何止是裴浩,这场战事西楚虽胜,却也伤亡惨重,多少战马马鞍上空空如也,被其他人牵着,边走边发出“咴咴”的哀鸣。
军队后面有好几辆车,车上装满黑色的盒子。
回西楚的路途太远,士兵们的尸身带不回来,只能火葬后放入盒中带回故土。
等回了营地,楚越才知裴浩家里还有一位幼弟,待下一次征兵,他便要替哥哥再入军营。
楚越说不清心里是何滋味,她知道,这就是战争的残酷。
可是,非要如此吗?
于是趁着夜色,她独自一人提着酒壶来到营外。
月光下,百废待兴的村落,哪怕是在夜里,也有很多人忙忙碌碌。
有些被战火波及的地方,尚且还是废墟一片,不少衣着破烂的小孩沿街乞讨。
楚越脸上没有笑意,安安静静沿街走着,脚下的青石板带着年月遗留下的斑驳不平。
兴,百姓苦。
亡,百姓苦。
未至战场时想着如何的纵马沙场,建功立业,成为史书上令人传颂的浓墨重彩的一笔。
尤其是她身为女子,只会更加耀眼。
可真正上了战场,见过太多杀戮鲜血,那些尸体和鲜血,除了敌人还有战友。
死亡和杀戮,从未与她远离。
她不是怕,她就是觉得残酷。
他日史书工笔,这些鲜血与荣耀,无非一笔带过。
可若想九州安定,唯一的法子,也只是以战止战。
这样想着楚越收了酒壶,一抬眼,街角一对老夫妇正推着板车卖小馄饨。
只见卖馄饨的老妇人手指翻飞捏出一朵朵似花褶样的小馄饨,薄如蝉翼的皮儿里捏上肉馅,看着就很有食欲。
一旁的老爷子将馄饨下到锅中煮着。
白生生的馄饨在锅里上下翻滚着,老爷子拿着大漏勺,时不时搅动一下。
滚起的云雾便升了上去,散在慢慢黑下来的夜色里。
楚越走上前买了一碗,老爷子便把馄饨从锅里捞出来,二十只馄饨,两勺高汤,一撮粉白色的虾皮,一捧翠莹莹的香菜,看得人颇有食欲。
楚越付了钱,端着馄饨慢慢走着。
只愿天下再无战火纷飞,愿百姓再无颠沛流离。
月色朦胧,楚越随意坐在街头的一处台阶上捧着一碗馄饨如是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