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告别与相见
周六上午九点半,时元在家属院小区门口的小摊坐着吃完一碗热干面,骑车向约定的中心公园出发。按惯例,袁丽莉每周六还得加一天班,昨晚没有剩饭菜,她给时元留了20块生活费。出门前,时元将母亲留在桌上的零钱和钥匙一起装入了兜里。
到达公园门口时,方玉彤还没来,时元坐在车座上,百无聊赖地数着来来往往的汽车,猜测她数到第几辆车时方某人能出现。
29,还可以。
方玉彤依然骑着她的少儿车,腿动很快,车移很慢,美其名曰,锻炼身体。
“到了多久?”方玉彤刹车,露出灿烂笑脸。
“刚到,你吃早饭了吗?”时元也莞尔。
“啃了两片面包,咱们走吧!” 方玉彤在前方带着路,时元在后面蹬一圈,划一圈,配合着方玉彤的速度。
“你借了她什么书?”时元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6月上旬的《知音漫客》,放假前我去买时就剩下旬的了,她听说我想看就借给了我。”
“九月和琉星怎么样了?”
“现在他们……”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穿过了中心公园骑上了河堤,沿河大道两边的梧桐形成了浓密的树荫,舒爽的湖风拂过,让人暂时忘记小腿的酸痛。
“那边有个老巷子,那片不少烧烤摊什么的,晚上挺热闹,拐进去就看得到她家的招牌。”方玉彤指着遥远的南岸,回头给时元指路。
时元没有问方玉彤是怎么知道这种偏僻小巷的,她一直觉得方玉彤是个奇人,读万卷书,也行万里路。相比之下,时元可能是个假Z市人,活动半径小得可怜,所以她很乐意跟着方玉彤出门探险。
骑了将近40分钟,终于到了巷口,考虑到巷子里路面坑坑洼洼,两人决定走进去,遂把大小车锁在一起,拴到了路口的电线杆上。
两人像狗一样哈着气,脸颊通红,叉着腰用手扇着不存在的风,摇摇晃晃走到了“赵记烧烤店”门口,第二家,果然很好找。
晌午的烧烤店基本都还没开始营业,店门关闭着,但门没锁,目测有人。
方玉彤敲了两下玻璃,然后直接推开了门,扯着嗓子向里面喊道:“叔叔阿姨好,我们是赵晓婷的同学,想来还书。”
后院里走出一对中年夫妇,面带着疲态,比同龄人父母更显沧桑。之前应该是在准备食材,系着围裙,身上携着经年累月烟熏过的味道。
方玉彤再次仔细作了介绍,赵晓婷母亲顿了顿,“我记得你,婷子跟我们提过。”说罢,去前台翻出了两个塑料杯,装了两杯凉茶。
赵晓婷父亲接过方玉彤递来的漫画,看清封面后,客气开口道:“自己留着唦,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婷子就喜欢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书,学习一直不上心。”
接过茶水道过谢,两人一时无言,时元瞧见后院一个小男孩正拿着铅笔写写画画,眉眼唤起了她对赵晓婷的印象,她歪着身子意有所指:“是晓婷的弟弟吗?”
“开学刚读一年级,调皮得很,要不是……” 赵晓婷母亲神情黯淡下来。
“暑假时晚上生意好,我和她妈都忙着做生意,都是婷子帮忙带她弟弟,”赵晓婷父亲接过话头,“晓东在店里坐不住,老往外面跑,河堤边车辆来往又快,那天一个没留神……”他突然哽咽,用手遮住眼睛。
大致领会到内情,时元不再往下问去。
方玉彤犹豫了片刻,正色道:“她是个好姐姐,也是个好同学。还有,那些书也是有……有价值的。”
时元之前在书上看到一个说法,大意是说被遗忘才是一个人真正的死亡,她猜方玉彤一定会努力做最后一个记得赵晓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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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了夫妇俩,时元和方玉彤都感觉有点饿了,商量着在附近找个地方解决午饭。
向巷子深处走了几十步,路过一家“潜江小龙虾”,店外架着几把红色遮阳伞,伞下几桌食客正吃得热闹。
跑这么偏也能碰到熟人,时元感叹Z市真是太小了,默默背过身,准备装作无事发生。
“姑奶奶——”时子谦眼尖,站起身兴奋吆喝。
方玉彤顺着声源看到那人朝自己挥手,小小的眼睛充满大大的疑惑,“在喊我吗??”
“喊我……”时元哭笑不得,只好拖着方玉彤走近。
时子谦和时元同岁,在八(二)班。据他本人说,他和路扬帆在小学是同穿一条开裆裤的交情,抛开为什么小学还要穿开裆裤这个问题,这解释了他此刻和七班的家伙们坐在一起吃虾的原因。桌上还有一拨男生,时元不认识,她擅自盖章统一认证:一丘之貉。
“小谦。”人还不少,时元努力挤出一个慈祥的微笑。
“兄弟们!这是我姑奶奶,”时子谦满脸通红,“老路,你应该认识吧,和你一班的!”
路扬帆闻言抬起头,看清来人后,向嘴里丢了颗花生米,挑眉道,“哟,英语课代表啊。”
这个称呼实在太有歧义了,尤其在时子谦和时元从性别到外貌没有一点相似的情况下。为了避免他越描越黑,时元开口补充:“我爸比他爸高两辈,所以我也比他高两辈。我叫时元,你们好。”后面半句对着那群陌生男生。
“小长辈,一起吃吗?”其中一个男生见无戏可看,率先发出邀请。
“叫我名字就行……你们吃吧。”时元试图婉拒。
“嗨呀,不用你掏钱,今天路扬帆请客,管饱!再给你们上一盆啊,现在小龙虾正肥……”时子谦壮硕的身子挪动,撞倒了一个杯子。
旁边的路扬帆眼疾手快,在杯子落地前一把捞起,若无其事地放下。
看着桌上东倒西歪的啤酒瓶,时元皱眉,心里敲起了警钟:母亲明令禁止沾酒。
“不了,谢谢,我们吃过了。”时元拽拽方玉彤的袖子,朝众人点头,示意离开。
方玉彤本还想坐下大快朵颐,吞了吞口水,忍痛拒绝,呵呵笑着瞪了时元一眼。
两人拉拉扯扯,临走前,时元端起一个长辈该有的样子叮嘱,“时子谦,你少喝点。小心喝高了你妈收拾你。”
男生们早已闹作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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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元觉得自己能和方玉彤混到一起去的一个主要原因就是,方玉彤也很懂点到即止的艺术,不会再三追问为什么。比方说此时,她不会问时元为什么不愿意留下来,而会思考附近还有什么好吃的。
“砂锅粉,吃吗?” 方玉彤灵光一闪。
“好,走吧。”时元首肯。
待两人大汗淋漓地开始嗦粉,已将近下午一点,高峰期过后,店内堂食者屈指可数,偶尔有人来打包一份带走。
大口吸入一筷子米粉后,方玉彤又猛嘬了一管豆奶,放下玻璃瓶,满足地打了个嗝儿,“话说,那你应该管他叫什么?”
“反正……不是孙子吧。”时元摇摇头,表示没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也数不清复杂的亲戚关系,对自己高升的辈分更没有什么实感。
“我给你掰扯掰扯……姑奶奶是爷爷的姐妹,所以你比他爸还长一辈是吧?你喊他爸得喊大侄子,那你喊他得喊……侄孙??”得出这个结论,方玉彤一拍大腿,脸上写着自豪两个大字。仿佛自己多了个大侄孙子。
“……你可真行。”时元左手执筷,右手拿勺,先往勺里添半口粉,再堆上一块火腿肠,没入清汤中浸渍片刻,一齐送入口中,鲜香的汤汁在口中肆意,她满意地舔舔嘴巴。
时元不紧不慢重复着自己的步骤。
“你是左撇子?”方玉彤像是发现新大陆似的,乍然丢出疑问。
“你第一次和我一起吃饭?”时元不答反问,手里的动作没停下。
“之前不是没注意嘛,”方玉彤好奇地追问,“那你写字呢?拧毛巾呢?也是左手在前吗?打羽毛球呢……”
面对这一连串从小到大被问过无数次的问题,她给出统一回答:“除了写字,都是左手。” 想想又补了一句,面色有些迷茫,“其实之前写字也是左手,但是小学老师给逼过来了,说左手写字是不对的。”
小时候,父母的话可能不听,老师的话却是圣旨,甚至不明白为什么是“不对的”,时元也照办无误。长大后,她倒未曾后悔过从新学右手写字,只是可惜再也没有自然而然用左手的勇气了。
“老师的话也不一定对,要不你现在肯定可以左右开弓抄单词了,多省事儿啊!”方玉彤灵活的脑袋瓜开动,“真的,我居然一直没发现!”她再次惊叹。
“因为你的眼里,只有吃的。”
“又想挨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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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时,两点半还没到,时元趴在餐桌上小憩了一会儿。醒后,她将作业从书包里翻出来,整整齐齐摞在一起,想了想,抽出数学课本和练习册,先从硬骨头啃起。
第一单元是三角形,她小学学过很长一段时间素描,对图形还是挺敏感。将教材上的新概念从头到尾虔诚地过了一遍,她合上书本推到一旁,打开练习册,第一部分是概念填空。
老杨强调过,要养成良好的学习习惯——先复习后做题。
外角的性质,第二条……第二条是什么来着?时元梗了五秒,终于忍不住把书本重新翻开,算了,也没人看,不要和自己过不去了。
人大概就是在这么安慰自己中退步的。
天色已暗,干掉了三门主课的任务,她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起身接水。门外响起钥匙转动的声音,她走近两步,警惕地望向门口,然后松了一口气,“妈妈。”
“作业写完啦?”袁丽莉将菜顺手递给时元,蹲下身换上拖鞋。
红苋菜,冬瓜,莲藕,都是自己喜欢的蔬菜,时元扫了一眼手里的塑料袋,蹦跶到厨房放下,回话道:“还没有,明天还有副课的。”
“好,自己抓紧时间。”母亲系上围裙,反手关上厨房门,开始在厨房里忙碌起来。
忙碌一圈,母亲端出清炒苋菜和酸辣冬瓜片,时元自觉地从筷筒中抽出两双筷子,尖头朝外摆正后再次钻进厨房,挖出一大一小两碗米饭,母亲叫住她,从锅里盛起两个荷包蛋分别扣在碗上,母女俩一前一后离开。
灶台右边的瓦罐里,莲藕排骨仍在用小火炖煮,咕咚咕咚,“先吃饭,等会儿喝点汤。”
“好。”时元用筷子戳破鸡蛋,任蛋黄流到冒着热气的米饭上,均匀拌了拌。
话题依旧是由母亲先挑起,“你还记不记得周阿姨?”压了压米饭,“就是路扬帆的妈妈。”
“有印象,人事……”科还是局还是办来着。
时元本来只闻其名,这周和人也对上号了。
“对对,就是人事科的科长,”袁丽莉的新职位决定了她和医院众多部门都得打交道,“今天下班前她又跑到我办公室来,拉着我讲了半天,打都打不断,所以我回来才晚了点。”
“讲了什么?”热心听众时元上线。
“还不是讲她儿子的事儿,说你们班主任给她打电话了,成绩又退步了……”絮絮叨叨了一圈,让她不禁怀疑,母亲在暗暗比较中其实聊得还挺开心。
“周阿姨想给他换个能管住他的同桌,不能两个人一起玩。”终于讲到了重点。
时元一碗饭见底,夹起一片吸饱汤汁的冬瓜塞到嘴里,“所以咧?”
“她之前一直听我讲你学习自觉,不让人操心,想让他跟你坐同桌,”母亲神色得意,“但妈妈觉得这还是要问问你的意见,还没回复她。” 袁丽莉起身去看汤。
时元感觉一个大坑挖在自己眼前,然后有人问她:“你想不想跳啊?”
“先不急吧,路扬帆也不一定愿意呢。”她将皮球踢到下手,笃定那人会唱反调。
“那再看吧。”厨房传来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