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十年前(四)
他重新抱好两样东西,即使是低着头也能感觉到行人向他投来的目光,冷漠的、嘲讽的、看笑话的……
绿意盎然的林荫小道就像被涂上了黑色的油彩,处处都是野兽和恶魔的身影,恶意如同潮湿的泥土,覆盖在他每一寸皮肤上。
才褪去的恐惧又卷土重来,少年下意识地挣扎,想要逃跑。
只要是没有人的地方就好。
顷刻间,他眼尾染上了红色,泪水在眼睛里打转。
“没事的,”夏樗温声说,“能听到我说话吗?只有我说的话是真的,他们说的都是假话。”
少年看向了夏樗的眼睛。
这是个看起来很普通的女孩,穿着最普通的牛仔裤和加厚卫衣,鹅蛋脸,五官很好看,不喜欢打扮,就随便扎了个马尾——她张嘴说话的时候,本以为吐露出来的会是曾经听过无数次的污染秽语。
他早就习惯了,就算是面对善于的话语,他听到的也只会是对他的谩骂。
可是夏樗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轻易地破开了这个魔咒:他一定是原原本本地听清楚了她的话!
“你为什么……?”
“快递点到了。”夏樗打断了他的话。
她知道他想要问什么,无非就是为什么她说的话不会让他幻听罢了。
怎么说呢?混了5年精神病院也不是白混的不是?
“要寄什么?”快递点的老板抬头发现是夏樗,她手上还抱了个一米八的小伙,“这是怎么了,小夏?”
老板赶紧把自己的椅子给让了出来,夏樗慢慢把人放到椅子上坐下。
“他腿有伤。”夏樗张口就来,“老板,麻烦拿份快递单给我。”
老板撕了一张快递单给她。
夏樗拿起笔就填,填完单子:“把东西给我一下。”
少年把盒子和线圈本都放到桌上。
夏樗翻到地址和电话,跟自己填的对了一下,确认了没有问题,才递给老板。
老板收下钱放抽屉里,说:“你这簪子是越做越好看了啊,我也想给我老婆弄一个,定一个简单点的怎么收费啊?”
夏樗想了一下,“是想要那种日常就能佩戴的嘛?比如,穿旗袍戴的那种?”
“对对对,”老板附和,“我老婆是书法老师,有些场合会穿旗袍然后挽头发。你这种虽然好看,但是太夸张了。”
“这种是穿汉服绾了发髻才会戴的,主花比较大,穿旗袍那种的话你也看主体是什么,如果是那种簪棍,要看选什么工艺,仿点翠可以做的稍微大一点,绒花和缠花能发挥的地方比较少,不够精致也不够特别。”
老板又问主体是什么。
夏樗跟他解释了好一会儿他才明白是什么意思,“绒花和缠花日常佩戴最好还是用鸭嘴夹,可以把花做小,简单盘一个头发直接夹上就会很好看。”
“不过,我并不建议你在我这里做,”夏樗道,“我都是接定制的,价格会很高。因为造型和配色全是我自己画设计图设计的,买主满意后我才开始做,还有工期。”
“如果不是一定非要定制的,就不建议在我这里做,网上直接找成品还要快点。”
老板纠结了一下,还是想做,问夏樗她这次寄的簪子多少钱。
“600,”夏樗把钱递给他,“我不是一直都寄保价的吗?你是最应该清楚的啊。”
老板讪笑,“这不是想你给个优惠价吗?”
夏樗笑着说,“那我在您这儿寄了那么多快递,是不是也该给点优惠价?”
“咳咳咳,”老板咳了一声,“那……你有没有以前做过的簪子的图,我直接选一个,就不让你设计,能便宜点不?”
“可以啊,”夏樗说,“我手机进水了,吹干了晾再家里,下次寄快递的时候带过来,让你看相册选一下。”
老板重新找了个纸箱,垫上了好几层泡沫纸才把簪盒放进去固定好,封纸箱的时候专门用了保价提醒的胶带,最后贴上快递单。
夏樗接过备份单子,老板念叨说,“这不快我老婆生日了么,本来买旗袍的,可你那旗袍也太贵了,就想说买个发簪,你下一次啥时候来啊,我怕赶不上。”
“下周三吧差不多,”夏樗想了想,“至于工期,看你选哪款……再说吧。”
老板喜笑颜开,把快递包裹放好,注意到被他们谈话忽视的少年,说道,“这小哥是你男朋友吧?怪好看的。”
“嗯,”夏樗应了一声,重新把少年抱起来,“走了。”
夏樗原路返回,“不好意思哈,那老板人其实还不错,男朋友那个我懒得跟他解释了,反正你之后也不会再跟他见面,希望你别介意哈。”
少年安静地过分,夏樗也习惯他没什么回应了,就当他没问题。
她注意力都在路况上,没有发现怀里的少年悄悄红了耳朵。
少年想起在快递单上瞄到的名字——“夏樗”,那个“樗”字是怎么念的呢?
老地点,望城江边绿化带的长椅上。
把少年放下后,夏樗依旧坐在了长椅的另一端,二人中间隔了一个人的距离。
“从医院里逃出来的?”夏樗问,“做检查的时候?”
“嗯。”少年低低地应了一声。
他看着路面上飞驰的车流,“我只是……不想住院。”
“可是你更不想回家,”夏樗分析道,“所以你无处可去,又回到这里,打算在重演一次昨天的情形?”
明明只见过两次,夏樗却能准确地猜到他的想法。
少年侧过头,二人目光交汇。
夏樗突然笑了,“其实我可以收留你的,只要你不伤害你自己。”
“我家里就我一个人,我自己租的房子。我也可以处理一下监控,让那边找不到你。”
少年抿唇。
他其实不讨厌夏樗,反而跟夏樗相处的时候让他的内心特别平静。没有不安、担心、恐惧和各种顾虑和杂念,让他久违地感觉到放松,他已经不记得上一次这样什么都不想,心情放松的感觉是多久了。
明明处理监控是一件很离谱的事情,他却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件事对于夏樗来讲真的很容易。
少年有些失笑。
在夏樗的视角,少年秾丽五官没有任何的攻击性,望着自己的眼神干净而脆弱,打底的白衬衣过于宽大,袖子被风吹出声来,毛线编织的马甲勾勒出他过于单薄的身形。
仿佛再大些的风就能将他吹倒。
夏樗想起昨天给他心脏复苏时,手触碰到的地方,硌手得很。
他真的太瘦了。
“不过不行,”夏樗非常遗憾地表示,“我怕被你家里告‘非法拘禁’。”
男人是不能随便捡回家的,夏樗心想,哪怕这是个长得十分漂亮的男高中生,哪怕他看起来很脆弱。
“好吧,开个玩笑,”夏樗面不改色地说,“我怎么可能会处理监控呢?再说了你这要是失踪了家里人会着急的。”
少年垂下眼睑掩饰自己的情绪。
一想到要回那个令人窒息的家,或是回那个充斥着谩骂声的医院,他的呼吸就会变得困难起来。
跟着一个只见了两面的女生“私奔”或许很难让人理解,可他无处可去,就算是灵魂也早已干瘪碎裂,活着对他来讲是酷刑,可是夏樗……
他头一次觉得他是想活下去的。
这个念头仅仅闪过一瞬,世界又变得晦暗、阴沉。夏樗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不可能从那样的压力下救了他的,反倒是夏樗一旦表现出了对自己的帮助,她一定会被那个人狠狠报复的……就算,真的能逃离,也不可能真的有一个他们永远找不到的地方供他躲藏。
他原本就没有选择。
下一刻,夏樗地声音清晰地在他身旁响起:“你只是生病了。”
“你有幻听,有时候无论什么人跟你说话,你听起来都是些不好的话,对吗?”
她,果然知道。
“可是你能听清楚我说的话,对不对?”夏樗继续说,“这证明,你的病是能治好的。”
虽然,她的病友们有的病史已经长达几十年也没有治愈的希望,还留下过——“笑死,这辈子都不可能治好”的经典语录,可是抑郁症治愈的案例也挺多的。但她长久以来都是跟重症患者一个病房,几乎很少会有认识的病友出院,那些病愈患者的情况她也不是很清楚……所以她的病友们的情况也只能是仅供参考,抑郁症的治愈总是多方面因素共同作用的,不好说。
夏樗也是第一次哄人。
少年眼眶红着,泪水静静地淌下来。
显然,这话哄不住他。
夏樗有些慌了,感觉自己搞砸了,可她不会哄人,不然刚刚也不会把人给弄哭了。她有些语无伦次,“你别哭啊,对不起都是我乱说话,那个……就是抑郁症治愈的病例真的还是挺多的……我明白这有多难,就像掉进了坑里,你拼命地爬,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也不知道还剩多远才能爬到坑外。”
“可是你现在还年轻,很年轻得了这个病,病愈的机率是很高的,总比以后七老八十再得这个病好吧……”
夏樗慌不择路地说了一大堆,少年哭得更厉害了。
她意识到,这或许是少年发泄情绪的一种方式,于是闭上了嘴,默默地等他情绪平复。
正当夏樗心里反复念叨着“梨花带雨”四个字的时候,她听到了少年的声音。
“麻烦你……帮我联系家里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