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十年前(六)
魏遣年没有再抗拒吃饭,只是每次吃下去的饭菜,没过多久都会吐出来。
营养液还是依然顽强地吊着。
他越来越瘦了,几乎是皮包骨头,脸上也没什么肉,双颊微微凹陷,他人窝在病床里,白色的床单和被子几乎就要将他完全淹没。
赵主任很关心他,时不时地在他面前晃悠,魏遣年始终不愿意说话。
而接触了一段时间,赵主任也发现了一些问题,于是趁着某天魏雅来看魏遣年的时候,在办公室和病人家属——魏雅进行了一次谈话。
魏雅回到病房的时候,魏遣年坐在病房上望向窗外,很安静。
她看着魏遣年形销骨立的模样,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魏雅咬着牙,忍住了。
“你不想看到李妈,我就重新请人照顾你。”魏雅深呼了一口气,状似平静地说。
她回想着赵主任语重心长跟她说的那一番话,如果家属不能陪床,那么陪护人员最好是魏遣年能接受的。就算是再信任的人,如果魏遣年不喜欢,那么每天都会刺激他的情绪,不利于病情的恢复。
魏遣年看向了她。
魏雅觉得他有反应,赵主任的建议确实是正确的,她难得地温声说话:“兔兔,你告诉妈妈,你想要什么样的人照顾你?”
这句话清晰地传达到了魏遣年的耳朵里。
他一度以为自己幻听了——魏雅已经很多年,没有再这样叫他了。
不知为何,他脑海里浮现出了那个将他从坝上抱回去的女孩。
夏樗坐着那辆熟悉的大众腾辉到达医院的时候,面上没有半点喜悦。
她的单子还没做完!
夏樗敲了敲病房的门,推开后,首先注意到的就是躺在病床上的魏遣年。
跟一个多星期前见到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那时候魏遣年虽然瘦,但脸上还有点肉,由于他本来底子好,只会让人觉得这个男生是太瘦了,但不至于像现在这样瘦得脱了相,连夏樗看着都有些不忍心。
坐在沙发上的女子看到夏樗,眼神十分锐利。她盘着头发,穿着一身正装,虽然面上化了浓妆,可还是透露着浓重的疲惫。
她在掩盖自己的憔悴。
夏樗心想,这位大概就是新闻里那位始终不肯相信魏遣年是自杀的母亲了吧。
“您好,”夏樗礼貌地问候了一声,“请问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魏遣年原本睡着了,听到夏樗的声音的瞬间就从睡梦中惊醒了,他看到了站在母亲对面的夏樗,张了张嘴,还是没能说出什么话来。
魏雅倒也没有为难,她打量了夏樗好一会儿,这才道:“先坐吧。”
夏樗坐到了魏雅对面。魏雅直接开门见山:“夏小姐,我是魏遣年的母亲。首先,我以他母亲的身份,对于你的救命之恩表示衷心的感谢。”
“没有没有,”夏樗摆手说,“举手之劳而已,换一个人看到了也会救的。”
夏樗暗压下心头的古怪,没有把更详细的情况告诉魏雅。
魏雅接着说:“我调查了你,你和魏遣年一样,都是德荣的学生。两年多来,一直鲜少在学校里露面,对么?”
夏樗倒觉得魏雅的防备挺正常的,比起一开始真诚的感谢,这样反倒让她松了口气。
“你好像一直在接各种手工单子,以此维持生计,还存了一笔钱。”魏雅说,“高三快结束了,德荣的建校费你还没凑齐——为了感谢你救了我儿子,我愿意帮你全部支付。”
当初她在德荣高中入学的原因,是德荣的校长承诺了只要她高考能考上市状元,无论中途成绩如何都给她免去学费和一切学杂费,可是后来老校长升了,换了新校长,发现她成绩常年垫底还是特优生,就免去了之前的一切优待,还要求她补上建校费。
她知道德荣中学无论是自主招生考试进的,还是走后门进的学生都是要交一笔建校费的,区别就在于建校费的多少。新校长认为她没有参加自主招生考试,所以需要缴纳相当于走后门的巨额建校费。并且他还表示,可以给老校长面子宽大处理,允许她继续参加学校的考试,她的学费需要按时上交,不然就开除学籍,而直到建校费交齐,她才能回学校上课。
前世的她,不想跟这个新校长争辩,每天拼命接单赚钱,交了学费学杂费那些,还要留一部分钱凑建校费,所以日子过得很窘迫。高考的时候她考了个本市的二本,缴清了建校费,之后再也没有跟德荣中学有任何联系。
她现在手上只剩下一个单子,一件纯手工定制的旗袍,这单结了,那笔建校费就凑够了。
不过这辈子她不打算乖乖地把这笔建校费上交了。
夏樗回绝了,“谢谢您,不过我只差一件旗袍的尾款钱就凑够了,我自己能还得上。”
魏雅对她的调查比较细致,也有些疑惑那位老校长为什么会开出那样的条件——她的助理告诉她,夏樗在高中入学之前的经历,简单得只有寥寥数语,像是被什么人刻意修改整理过。
但是魏遣年的情况,已经不容她在慢慢地去探究这背后的问题,她只能简单地判断眼前的女生是否可信。
夏樗的拒绝,让魏雅皱了眉。
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夏樗明明过得很不容易,却拒绝她的钱,是她真的就是救人并不图回报,还是她另有所图?
夏樗能感觉出魏雅的想法,她说道:“我只是个普通人,看到人跳水自杀,我肯定很难袖手旁观。要是不救,我大概会许多年良心难安,至于您的感谢,我也收下了。更重要的是魏兔,他的情况真的很糟糕,感觉这半个多月没见他瘦得更厉害了,是吃不下去东西么?”
魏雅对夏樗称呼魏遣年“魏兔”有些惊讶,这个名字也只有魏遣年的一些儿时玩伴、亲戚和家里人才会知道。
“你怎么知道‘魏兔’这个名字的?”魏雅没忍住问出口。
夏樗回答:“是他自己告诉我的,有什么问题吗?”
魏雅哑然,她撇开视线,发现魏遣年正定定地望着夏樗。
这些天他的精神越来越差,有时候看着窗户一坐就是一整天,仿佛这世界上就没有什么他愿意在意的人和事一样。
然而现在他却一反常态地关注着夏樗。
魏雅心中微动,“夏樗同学,我有个请求,不知道你能否答应。”
夏樗心道果然有其他目的。
“平时魏氏的事情太多,兔兔最近都是我们家的保姆照顾的,但是兔兔很不喜欢她,我就想换个人照顾他——”
魏雅话还没说完,魏遣年便挣扎着要起身,只听见一声闷响,少年像折了翼一般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夏樗反应比魏雅要快,她走过去,反手就是一个公主抱。
魏雅:……
“有话好好说,既然没什么力气就别折磨自己,”夏樗皱眉,魏遣年真的太轻了,对她来说,就像怀里抱了根打羽毛似的,“想说什么?”
她轻轻地把人放到床上,下一秒魏遣年拽住了她的袖子。
“……不是……我想要你来照顾我的……”大概是太久没有说话,声线有些暗哑。
夏樗的注意力都在他拉袖子的那只手上。
虽然瘦得厉害,但过于苍白的皮肤和修长的指节几乎能让夏樗想象出它的主人健康时的样子。
一定是撕漫手,夏樗心想。
她说:“我知道,就算你真的想要我来照顾你,你也不会说出口。”
魏遣年放心了,紧接着又反应过来夏樗话里的深意,他松开她的袖子,取而代之的是红透的眼尾。
魏雅静静地看着他们两人的互动,顿时觉得她刚刚的提议十分合适。她拉过夏樗的手,语气中带着一丝急躁。
“兔兔他这段时间该吃药吃药,该吃饭吃饭,但是没有太大的好转,吃了东西,没多久就会吐出来,现在只能是吊着营养液。”
魏雅说着语速不由得加快:“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兔兔他看起来对你不是很抗拒,夏樗,你能不能帮我照看一下他?”
“我知道你很缺钱,只要你愿意好好照顾兔兔,月薪多少我都能给你。”魏雅眼眶有些红了,她看向夏樗,心里难免紧张。
她是魏氏的魏董,即使是数十亿的项目她也能面不改色地拍板,可她此刻只是一个心疼孩子的母亲,尽管她极力克制,夏樗还是从她身上感受到了很多东西。
那是夏樗从来不曾得到过的东西。
夏樗望向魏遣年,少年就那样安静地看着。夏樗见过太多因为精神疾病而痛苦不已的病友们,有时候清醒着反倒比浑浑噩噩要绝望得多。
魏遣年很明显是前者,他清醒地活着,清醒地知道自己病了,他想过要自救,可是病魔不会因为任何外在条件就放过他,他或许能清晰地感知到死神一步步逼近自己吧……
104突然冒出来刷存在感:“宿主快答应魏雅!快答应啊!你不是每天都在抱怨单子好难做,挣钱好难,想要躺平吗?照顾魏遣年,那不是挣钱轻松,你也能充分摸鱼吗?最最重要的是,你能近距离完成支线任务啊啊啊啊!”
夏樗:……
104苦口婆心,“宿主,你看呢,这有积分送上门不能拒绝,您说是吧?这能拿钱摸鱼躺平的机会,来之不易啊!”
夏樗呼出一口气,“高考的时间可能要预留出来,工资平均水平就好。然后,我还有一个旗袍的单子没做完,能拿过来做吗?就做了这单就不会再接单了。”
“可以的,只要能陪着兔兔,能搭把手就好,其余时间你可以做自己的事情。”魏雅露出了笑容,还想要说些什么,手机就开始不停地震动了起来,她敛去脸上的情绪,说:“那我现在需要去魏氏一趟,这是我助理的电话,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可以找她。”
说完,魏雅又看了魏遣年一眼,才离开了病房。
夏樗把凳子抬到魏遣年的病床前,坐下。
病房里只剩下两人独处,魏遣年反而有些别扭,不敢看她的眼睛,明明夏樗只是偶然间救了他,可是他却三番五次地给夏樗带来麻烦。
夏樗噗嗤一下笑出声:“原来,你的小名叫‘兔兔’啊……”
少年瞬间烧红了耳朵。
苍白的皮肤上,红彤彤的耳垂格外醒目,魏遣年纤长的睫微微颤抖。家里人都这么叫他,他从来不觉得有什么,可是“兔兔”两个字从夏樗的嘴里说出来,有种很奇妙的感觉,心口仿佛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
魏遣年觉得自己脑子都有点不好使了。
夏樗看他手足无措的样子,又起了坏心思,想欺负他——
“兔兔,你的耳朵红了。”
魏遣年觉得“轰”地一声,脑子里空白一片。
他的脸颊一层层地染上了绯色,那双桃花眼失神地望着窗外,耳边不停地回荡着夏樗的那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