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登台
午时过后。醉韵坊。
有小仆掀开了堂内的象首金刚铜香炉，往其中加上了木炭和熏香，一股淡雅的香气向四处扩散。这样的铜香炉，醉韵坊仅有四个，一个放在了一楼大堂，其余的都是放在视野极佳的包间。其余的便是在桌上放小火炉，既能温酒，又能取暖。
婢子们在台周围的栏杆系上彩色长条，又在几个坠着的银香囊里加好香料。
暖香溢满堂，静待客前来。
一般只有醉韵坊的大红人拾秋娘子出场当日，高管事才会亲自督促忙活，大家都心知肚明。
高管事将所有香炉，桌椅，装饰全部检查了一遍，余光瞥见一行人推门进来，待看清来人，喜笑颜开前去相迎：“柳公来了，包房已经备好。”
一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人走进来，狐毛裘披身，但内里穿着极其普通。要不是这身裘，谁又能知道他是几年前致仕，颐养天年的柳太傅呢。他身边围着三人，二人作小仆打扮。另一人年纪轻轻，相貌普通，看着眼生。不过高管事暗里打量了一下此人的穿着，心中就有了数。
“郎君也请。”
“有劳。”年轻人脸上挂着和气的笑容，姿态端正走过。
几人坐定，年轻人才兴致勃勃开口：“阿翁，拾秋娘子舞艺超群，美轮美奂，今日定不会让你失望的。”原是柳太傅之孙，柳则明，柳二郎。
柳太傅乐呵呵一笑，伸手捋了捋胡子：“二郎这般赞赏，吾定是要好好观摩的。”
“贵宾三位。”楼下传来迎语。
这同行的人颇多，两个小仆，一个婢女。站在最前头的是两位贵家公子，一人白净狐狸眼，披着狐裘，即便醉韵坊的小婢子们见多了贵家官家公子，被这人瞧上一眼也会羞红了脸。另一人笑容灿烂，风度翩翩，相貌不如身旁的郎君，也是一等相貌了。
而这二人后头还跟了一个笑容满面的小娘子，上身穿浅色对襟窄袖襦，内穿杏黄色曳地荷叶裙，外罩白色大翻领披袄，俏生生的模样。
俊男靓女组合总是吸睛的，高管事笑问：“几位郎君，小娘子，可有预约？”
“我家燕郎，前不久就预约过了。”有小仆递上了帖子。
高管事核对好，遣人将几个人引上了楼。
“瑶台乐。”小娘子轻轻念出房牌的名字。
“单蕊娘子看起来没见过什么世面呢。”燕期靠在门框上好笑地看着她，单蕊瞪他一眼，抬脚走了进去。
室内暖融融的，王宜修脱下狐裘，一旁的小仆连忙接过。他走到房间另一头观台的大窗前，左右看看：“阿禾什么时候才出来啊？”
“早着呢？客都还没满。”单蕊回道。
王宜修一下就萎靡了，趴在窗台上，要是有耳朵和尾巴的话，此刻一定是耷拉着的吧。燕期眼睛一转：“若是六郎和阿禾同时掉进水里，你救谁？”
好家伙。单蕊没好气地剜了一眼燕期，对他这种恶趣味表示不能赞同。
王宜修一下就坐直了，毫不犹豫道：“肯定是阿禾。因为六郎会凫水。”
“那假设六郎的手脚都被打断了，无法凫水呢？”燕期继续发问。
“啊......”王宜修皱紧了眉头，幽怨地看了燕期一眼：“有没有考虑过，我不会凫水......”
几人沉默了片刻，都哈哈大笑起来。
“年轻人，总是活泼的。二郎，你要多和同龄人交往才是。”隔壁柳太傅听到笑声感慨一笑，柳二郎回之一笑：“二郎谨记。”
楼下大厅落座得七七八八时，又进来一群人。
“那是陈家三郎陈景云吧。身边的那女子是红绡娘子么？”有人轻声问。
“那可不是红绡娘子，是许家娘子许锦岚。”旁边的伙伴提醒着。
陈景云一行同样是吸睛的男才女貌组合，陈景云和许锦岚在中间，后面还有许锦轩，左澄弘，萧清则，赵玉裴，外加5个扈从。声势浩大，大厅的人都朝他们这边张望。
高管事一见是熟人，恭敬地将一行人引到了楼上最大的包房：“已经给各位留好了，请进。”
陈景云不以为然地摆摆手，脱下大衾倚靠在最中间的位置，许锦轩与左澄弘在他左右。许锦岚有些不满，她本想挨着陈景云坐，却被许锦轩一个眼神制止，只好嘟着嘴落到其他座位。
“拾秋娘子的舞艺我还未曾见过呢。”左澄弘开口。
“那你今日得好好瞧瞧了。”陈景云笑答，他的视角望过去，正好瞧见一个女子抱着琵琶走过。
“平康里出来的自然很懂怎么勾引人呗。”许锦岚嘲讽道。
“下作蹄子。”萧清则暗暗啐道。
陈景云也不搭话，看着楼下的女子拿着软布擦了擦手中的紫玉琵琶。
“阿禾。”有人喊了一声。
女子惊讶地朝楼上看去，拿着软布冲那头挥了挥手，笑容明媚，未执一言，反倒去了另一个房间。
陈景云将整个场景收入眼中，眸色暗沉，勾了勾嘴角。
没过多久，一声清脆的“噔噔”声让沸腾的人声瞬间平息。
有缭绕的雾气从台边漫出，雾气无味，逐渐浓厚，将台上的场景掩盖得一干二净。在雾气似散非散之际，琵琶声响彻整个坊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台上，隐隐见到一抹淡雅的绿色。
“琵琶极好。”柳太傅赞道。
柳则明附和：“琵琶手应是换了。上次来，可没有这么好。”
楼下琵琶声节奏放缓，台中几个女子已经随着乐声开始起舞。最中央的女子，腰肢柔软，腰间的亮片随着动作翻飞，撩人的很。节奏加快，台中仅剩那红纱覆面的女子，她灵活地跳跃，甩袖，有人探着身子想看清她的整张脸，偏偏只能看到一双勾人摄魄的美眸。
妖娆的，美丽的。
“阿禾弹得真好。”王宜修倚在窗边巴巴地说，他一直看着在台边角落里弹琵琶的阿禾，穿着嫩绿的衫裙，像......正在破土生长的嫩芽。
“修郎啊，你可真是别具一格呢。”燕期轻咳一声，在场所有人都被拾秋娘子的舞吸引了目光，唯独王宜修，只瞟了一眼。
“咳，拾秋娘子跳得也好。”王宜修忙赞道，见单蕊似笑非笑的模样，心下怪异起来。这个表情，像看穿了什么东西？王宜修挠挠头，他能有什么被看穿的东西啊？莫名其妙。
一舞毕，台中的女子轻轻鞠了一躬。转身，红色的纱裙扬起一个弧度。
坊中的叫好声此起彼伏。
阿禾抱起琵琶，拾秋正好走过她身边，冲她眨了眨眼睛：“弹得不错。”
阿禾自然知道她指什么，适才拾秋娘子的拍子踩错了，阿禾灵机一动加了一个长音，巧妙地掩盖了过去。不过，阿禾想，应当很少人能关注到吧。
“我待会儿要去楼上见见贵客。你就自由安排吧，过两天排练新曲子。”
阿禾应下，抱着琵琶往楼上去寻王宜修和单蕊。
另一间包房内，许锦岚有些不满。同行的几名男子适才都被那拾秋吸引住了目光，就连陈景云也......今日受邀，她还以为陈景云对自己余情未了。她闷闷地不说话，连旁边的赵玉裴和萧清则都不想搭理。
“舞好，琵琶也好。”左澄弘赞道。
“琵琶哪里好了？她以前还输给我了呢。”许锦岚不满地说，赵玉裴在旁边附和。
“现在她的技艺高出你许多。”许锦轩插嘴道。
许锦岚顿时火冒三丈，尖锐道：“兄长怎么能向着外人？”
“咳咳。”左澄弘和许锦轩马上转移话题，改聊其他的去，丝毫不顾许锦岚幽怨的眼神。
接下来的节目都有些索然无味，陈景云起身道：“我出门透透气，待会就回。”
他刚合上门，没走几步，被人撞了个满怀。
陆青禾。
阿禾一边揉着额角一边道歉，抬头一看是陈景云，额头更痛了：“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陈景云神色动了动，注视着阿禾的脸。其实，所有人都看着拾秋的时候，他也在看阿禾。专注认真，小巧的一只，窝在角落。
“无事。”他答，见阿禾点点头要走，又握住了她的手臂，手臂也是小小的一只：“琵琶弹得不错。”
“多谢夸奖。”阿禾挣扎了一下，手臂挣脱了陈景云的掌控，客气疏离地回道。她满脸戒备，明显对陈景云不甚信赖。甚至多次往陈景云身后瞟去。
“红绡身体抱恙，本来是说要来看看你的。”陈景云解释道。
“原是如此。”阿禾恍然大悟：“劳烦多照顾她。”这次转身极为果断，一下就跑到了瑶台乐的门口，敲门进去了。
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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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多久，醉韵坊来看拾秋与阿禾的人数暴涨了许多，连慕名而来的外地人都多了许多。阿禾每日跟着排练，日子充实得紧。
快新年的时候，拾秋送了一堆首饰衣物给她：“好好学学打扮，等休完假回来，可有的忙了。”
这段时间的工钱加上分红，阿禾口袋里盈余了不少。她盘算着趁着这次休假回家，还能给阿娘阿弟买上东西，再攒上还江辞远的，阿禾心情大好。
“拾秋娘子不回家吗？”拾秋不是个废话多的人，阿禾客客气气收了礼，随口一问。
“不回，哪有家啊。”拾秋讲得随意，只留阿禾一个人愣在原地。
她同拾秋相处这么些日子，也没听她提到过家里的情况。阿禾自己揣摩着，若是有家，怎么会沦落至平康里？就算亲人还活着，想必也是恨极了他们吧。
此事很快被阿禾抛到脑后，近一年未归家，回到家都格外开心。
大年三十，阿禾手忙脚乱地扎起头发。陶锦看不过去，把她摁坐在镜前：“都十三了，怎么还毛毛躁躁的？”用小木梳帮阿禾梳好发髻，挑了个宝蓝点翠珠钗给她别在发间。
“再戴个步摇？”陶锦问。
阿禾摇了摇头：“不戴了，阿娘戴吧。”她把上次拾秋给的首饰一股脑儿塞到了陶锦的梳妆匣里，就留了几个自己相中的。
“阿娘，再等我几年，我就在长安买栋大宅子。咱们一起住。”阿禾抱着陶锦的腰撒娇，陶锦摸摸她的小脑袋，应道：“好，阿娘等着。”
虾蟆陵集市上人颇多，大多是买屠苏酒和椒柏酒的。阿禾带着陆思齐在外围望了望，只能暂时放弃。
“先去买五辛和胶牙饧吧。”阿禾道。
陆思齐点点头，亲昵地拉着阿禾的手：“还需买些面粉包偃月形馄饨吃。”
差点忘了！阿娘还特地嘱咐过她，晚上要做牢丸吃。阿禾拍了拍脑门。又笑眯眯地掐掐陆思齐的脸：“还是阿弟记性好。”她顿了顿，只觉陆思齐的脸没有先前肉嘟嘟了，有些遗憾。
待买齐所有的东西回到家，阿娘已做好庭燎的准备，燃起了火堆。见阿禾和陆思齐回来，两手满当当的，就笑问：“是不是偷偷买零嘴了？”
不止买了零嘴，还给陶锦和陆思齐买了好几身成衣。
“浪费钱买这些做什么？”是埋怨的话，可陶锦的语气满是欣慰。
阿禾自然知晓陶锦怕她把钱花光了，在外头吃苦，拉着陶锦，把新衣往她身上套：“给阿娘买衣服怎么算得上是浪费？”
“就是就是。”陆思齐按照阿禾叮嘱的附和道：“这是孝道。”
陶锦给俩人点了点额头，对着镜子看了看新衣：“好看，阿娘很喜欢。”话落，脱下了新衣，整齐收好：“先干活，待会儿再穿。”
桌上已经摆好了几道菜，鸡鸭鱼羊皆有。陶锦挽起袖子，从井中打水上来和面。阿禾本想上前搭把手，被陶锦制止：“你和阿齐去邀请关夫子和杨叔他们传座来。”她将馅儿包进面皮中，捏成半月形，丢进沸腾的水中。
阿禾和陆思齐应了声好，照往年惯例先喊上了距离比较近的杨叔他们，又朝关夫子家中跑去。
“夫子，去我们家吃饭吧。”
关夫子一如往昔，皱纹和白发却多了许多。他一见阿禾，就笑问：“阿禾看起来极好。”
好得不得了呢。阿禾心中默答，她见到关夫子，心下亲近。自己能走到今天这步，也是多亏了夫子的传道受业解惑之恩。
路上阿禾都在分享着自己的事情，当关夫子得知阿禾拿了甲等，不禁感叹：“你果真是个习琵琶的好苗子，同你阿耶一样。”
阿禾也有些感慨，如果阿耶还在世，也会同样欣喜吧。
陆思齐在旁问道：“那我呢？夫子。我是习什么的苗子？”
关夫子和蔼道：“习武的好苗子。我同你阿娘商量过了，年后将你送去武馆。”届时可以参加武举，入朝为官。
到了家中，陶锦已将牢丸做好，清汤里撒着芫荽，下头卧着几个白白胖胖的牢丸。陆思齐欢呼一声坐下。
这顿饭吃了许久，关夫子兴致高，多饮了几杯。陶锦还特地将他送回了家才回来守岁，子时一到，街上钟鼓齐鸣。阿禾和陆思齐起身，右膝跪地，给陶锦行礼：“岁日静好，皆倚阿娘。福延新日，庆寿无疆。”
陶锦道着好，拉着他们起身。几人一同在院中，将废弃的几把扫帚丢进了火堆里，火堆噼里啪啦响着，正好迎合这新年热闹的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