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命
沐遥之看着眼前的陆栖竹。
是那么的熟悉,却又那么陌生。
陆栖竹明明和三百年前有着同样的容貌,可气质却是截然不同的。
记忆中的陆栖竹,乖巧听话,心思纯粹,眼睛干净透明,总是气呼呼的要她顺毛,可从来也不是真的生气。
可如今的陆栖竹,却是冷漠,阴鹜,疏离,视旁人的命如草芥。
可转念一想,又有什么不理解的呢?
换作是谁,被抽筋剥骨,囚困于一方里三百年,又能不怨不恨,一如往常呢?更别提陆栖竹还失了记忆,前尘尽忘,无根无蒂。
前尘种种,血债累累,鲜血淋漓,爱极也痛极。
命运弄人,他们终究还是,纵相逢,却不识。
所以。
为了复仇,他杀了沐遥之。
为了魂羽,他骗了木遥遥。
为了活着,他需要这最后的龙骨,彻底冲破封印。
于陆栖竹而言,他并没有做错什么。
可陆栖竹若想要追回龙骨,冲破封印,那么带来的必定是玄幽魔域万魔出世,人间定当一片惨烈。
她定然不能不封印玄幽魔域,更不能置万千苍生不顾。
可难道要她亲手再一次封印陆栖竹?
她做不到。
恢复记忆前她便做不到,想起前尘往事后她就更做不到了。
那么好的陆栖竹,她的陆栖竹,前尘往事细细算来,终究是她对他不住。
可若不封印陆栖竹就意味着玄幽魔域封印大开,万魔出世,人间大劫。
可若是为了天下苍生让她再一次封印陆栖竹于风清塔内,陆栖竹又何辜?
沐遥之僵在原地,她当了百年掌门,却也是第一次遇见如此难以抉择的境况,极北地寒冷刺骨,可她额间的细汗却涔涔而落。
沐遥之心里想了许多,可也只是过了一瞬之间。
时间紧迫,哪轮得到她去浪费。
极北地常年寒凉,终年飘雪,山洞外的雪落得极大,凛冽的风夹着鹅毛般的大雪呼啸着卷入山洞,吹到她面前的陆栖竹身后。
沐遥之看着陆栖竹的身影,轻轻笑了笑,在心里有了定论。
她偏头,对丛应止几人道:“你们几个,拖住陆栖竹,我去封印玄幽魔域。”
陆栖竹看着眼前几人,在心底笑出了声。
木遥遥的回答他早有预料,可亲耳听她说出这话来,心里并不好受。
难道他被拔了皮抽了骨挖了心,他就真的没有心吗?他就不会疼吗?
他也会难受,也会疼。
就在不久前,他还以为,若这世上哪怕还会有一人在乎他,这人定是木遥遥。
木遥遥说她喜欢他,木遥遥从来都会护着他。
可,看吧。
终究是他高估自己了。
沐遥之看着陆栖竹,动了动唇想要说些什么,可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可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她和陆栖竹之间,隔着太多太多太多,算不清也还不清。
那不如就在今天,做个了断吧。
丛应止见沐遥之心里已经有了成算,不欲多说,率先打破了僵局,提剑冲了上去:“听我令,列阵!”
广林子言晏晏闻言,便也知晓事情的轻重,齐齐冲了上去。
沐遥之见状,不再浪费时间,连忙掐了个决趁机遁走。
临行前,她看见丛应止的剑划过陆栖竹的左臂,顿时鲜血如注。可陆栖竹脸上却无半分神情,都这个时候了,陆栖竹的目光没看向丛应止的剑,却看向了她的眼睛。
那个眼神,和回忆中三百年前,她救他那日,他看向她时的眼神如出一辙。
沐遥之的心陡然一跳,她狠狠心,回过头,不再看向陆栖竹分毫。
*
沐遥之赶回鹿门山时,风清门已经陷入混乱,动荡不堪。丛应止不在,各长老也不知去往何处,没有人主持大局,人人都人心惶惶,四下逃窜。
风清塔上空魔气萦绕,浊秽不堪,天像是破了个窟窿一般,黑气森森,黑云压城,惊雷滚滚。
沐遥之心里知晓,邱仁的大阵已经成了,玄幽魔域里的魔尊归海邪随时都有可能破封印而出!
邱仁要的,不就是这个吗?
邱仁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妖术,借着灵剑大会,以参加灵剑大会的数千人的性命为祭,以龙骨为引,设下了惊天血阵,破开玄幽魔域的封印,放出魔尊归海邪,
另一方面,他又用陆栖竹牵制他们,好让他们双方抢夺龙骨,好不得修补封印。
计划的很是周全。
只是邱仁他没算到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他没算到赵问赵英夫妻二人事到临头居然反水,竟敢和他以命换命,他的那条性命也葬送在了泽山深谷之中。
第二件事,那邱仁千算万算也没算到,那就是她沐遥之还活着!
她沐遥之,是古往今来符咒阵法第一人!
她三百年前灵剑大会一战成名,名誉天下,剑法自然一流,可后来,她也不记得是为什么了,她便弃了剑道,不再使剑,转而寻了一把月落伞做她的武器。
她开始自习那符咒阵法之术,自创了流派。
在此道上,唯她一人。
这阵法,他邱仁设得,她沐遥之也破得。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三百年前会将陆栖竹封印于这塔内。
可三百年后的今天,她定不会叫往事重演,哪怕祭上她的命!
沐遥之从怀中拿出龙骨,仰头看了看这风清塔,莫名的,她又回头望了望那一旁的红梅树林。
*
极北地。
陆栖竹看着眼前不要命的几个人,心里发了狠。
他能够感受到胸口的滚烫,能够感受到他魂体的封印在慢慢减弱,他能感受到身体的力量在变强。
区区一个丛应止,也想拦住他?
陆栖竹想要杀了眼前几个碍事的人,他向来如此,谁挡他的道,他便要谁的命。
陆栖竹正欲先要了那几个小杂碎的性命。
可正当陆栖竹一把刀架在广林子的脖子前时,却莫名的想到木遥遥如此看重他们,他们若是死了,恐怕木遥遥会不开心的。
可下一刻,陆栖竹却又觉得屈辱至极,心头恨意更甚。木遥遥想着杀他,他却还想着她开不开心?
这般想着,陆栖竹终究是没下死手,临走前,只是恨恨的一刀捅在丛应止的左臂,随后头也不回的走出了这山洞。
陆栖竹仰头,望着这极北地的雪,不自觉的转了转手上的指环。
真冷啊。
“下雪了。”
陆栖竹不知道自己是在说给谁听。
“我最讨厌下雪天。”
陆栖竹赶到鹿门山上时,偌大的山头,只看见了沐遥之孤僻瘦弱的背影,她站在塔前,似是在设阵。
而风清塔的上空,集聚着一团乌云,惊雷轰鸣着打在塔身上,似乎随时都能打在沐遥之身上,看得陆栖竹一阵心惊肉跳。
陆栖竹快步走上前去,稳准狠的掐起木遥遥的脖子,扼住沐遥之的动作。
沐遥之看着陆栖竹,眼里却没有意外之色,只轻声道:“你来了。”
“你凭什么以为就凭他们几个,能拖得住我?”
陆栖竹睨着她,看着她手里的龙骨,冷声道:“你又凭什么以为自己能抢得过我?”
见沐遥之还是一副淡然模样,陆栖竹心里更怨,嘴上更是发着狠:“我说过,我是真的会,弄死你。
话罢,陆栖竹夺走沐遥之手中的龙骨,又用灵力结成的绳索将沐遥之捆得严实,看起来倒像是一副要困着她的样子。
沐遥之听他这话,没有害怕,却是笑了。
她自然知道陆栖竹会来,她在等他。
陆栖竹来了,她的阵法的最后一步,便可开启了。
她要和陆栖竹,换命。
邱仁的血阵已经设好,而她则自有办法逆了这惊天血阵,将这阵法中所有力量反噬于她一人身上,她再可借这阵法集聚的所有的巨大力量封印玄幽魔域,换陆栖竹出来。
只是……沐遥之抬头看天,一道惊雷打了下来,“轰隆——”一声,惊骇无比。
这阵法诡谲恶毒,又有惊天的力量,这般强大的力量反噬于她一人身上,她必死无疑。
沐遥之看着眼前的陆栖竹,忽然有点想知道一个答案。
三百年前的事没有结果,三百年后总要问个清楚吧。
不明不白死了,算怎么回事?
“陆栖竹。”
沐遥之慢慢的,颤着声开口:“从前你,你说喜欢我的话,可有一句是真言?”
陆栖竹万万没想到沐遥之竟然会问他这话?
她究竟有没有心肝?
竟然会这般问他?
木遥遥是想要嘲讽他真心错付,还是想仗着他的喜欢求一条活路?
陆栖竹冷笑一声,对沐遥之道:“你也配?”
可他心里明白,不配的人,是他自己。
他无心无骨自是断情绝爱,又能懂什么是爱又能爱上谁?
他对木遥遥,不过是由于魂羽在她身上牵扯出的不该有牵绊罢了。
再多的,无非就是他对她动了那么一丝不值当的怜悯之心。
至于喜欢……他一个没有心的人,他配谈吗?
沐遥之不是设想过最坏的回答,只是……陆栖竹从来都是懂扎她心的,他永远有更坏的回答等着她。
不过,这样也好。
这样一来,他们也算两清了,她谁也不欠了。
她也就能够,安心的离开了。
沐遥之脸上笑着,佯装无所谓的样子:“其实你还是不会说话的样子比较可爱。”
陆栖竹不明她在说什么,只蹙紧了眉头。
沐遥之垂眸,不想再看陆栖竹,她连强撑着的笑意都没有了,只觉得筋疲力尽。
她真是好累。
这三百年她很累。
爱一个人也很累。
忽的,沐遥之好想回到年少的时光,当初的时候,她整日和陆栖竹窝在山洞里,吃着烤鸡听着话本喝着酒,虽然穷的叮当响,却最是无忧无虑,那时的她梦想是仗剑天涯,做个大侠。
她最不喜拘束,不爱权利,可为何后来走上了执掌风清门这条路呢?风清门的掌门于她人而言风光无限,可于她而言却是画地为牢,无形囚笼。
可如今,这一切都要结束了不是吗?
“陆栖竹。”
沐遥之抬眼看他。
陆栖竹想从木遥遥眼里看出愤恨或是悲伤,可都没有。沐遥之的眼里什么都没有。平静得如一口古井般无波无澜。
陆栖竹没来由的,忽然有丝心慌。
他下意识的运作灵力,悄悄的在沐遥之的身上笼了一层灵力结成的罩子。
“三百年,苦吗?”沐遥之问。
陆栖竹自然不会回答她:“你在胡说什么?”
沐遥之摇摇头,没再追问。
“没关系,很快我就能知道了。”
“过去种种,算我对不起你。”
陆栖竹拧眉,只觉得她疯了。
对不起,谁对不起谁?
“欠你的,今日在此还清。”
“希望你以后,莫要再恨了。你以前,很好的。”想到前尘过往,沐遥之笑了笑,他抬眼,看着陆栖竹,仿佛是想在他身上看出三百年前的那个小刺猬的影子。
“我希望,你还是陆栖竹。”
陆栖竹看着沐遥之的眼神,他彻底慌了。
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木遥遥为什么对他说这些话,这是什么意思?
不该痛骂吗?
不该愤恨吗?
他已经做好了被恨的准备,仿佛那样他也会畅快些。
陆栖竹慌了,他没来由的慌乱,只觉得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他伸手,想要抓住木遥遥带离这里,嘴上仍然逞强:“你莫要说这些胡言乱语诓我。”
为什么要说他以前?
他以前是什么样子他自己都不清楚,木遥遥怎会知晓。
沐遥之仰头看着头顶天际诡谲荒诞的云层。
如果世间再无沐遥之,那她希望,陆栖竹可以活得久一些,别再困在这无妄的爱恨里,不如去看山,去看海,去看这三百年他们都未曾见过山川湖海。
一如三百年前,他们没有相遇时所期望的那般。
下辈子,还是不要遇到了吧。
沐遥之说:“我换你。”
陆栖竹倏的睁大了眼睛。
下一瞬!
只见头顶一道金光骤然照亮天际,随后惊雷轰隆隆骤然打下!
却不再是打在风清塔身上,竟是直直的朝着沐遥之而来,将之前陆栖竹结成的灵力罩打了个粉碎。
他眼睁睁看着沐遥之吐出一口鲜血,却强撑着没有倒地。
可那惊雷却是源源不断的朝着沐遥之而来,沐遥之身周恍然凝聚着一大团雾气,向那瘦弱的身躯内奔涌而去!
可沐遥之那弱小的身影又怎能承受的住!
陆栖竹下意识的想要挡在沐遥之身前,可他却猛然发现自己一动不能动。接下来的事情,就完全不受陆栖竹的控制了。
陆栖竹只觉得浑身一阵剧痛,眼前一阵漆黑,四肢百骸像是被肢解般痛不欲生,骨肉疼痛难耐,每一秒钟都被拉得极长。
“轰——”
只听风清塔上空传来一声巨响。
那是上古邪龙被禁锢百年的魂体被倏然释放!
陆栖竹长吼一声,被肢解的身体霎时间重组,魂体和龙身结合重生,一阵巨大的力量迸发释放出来!
只见一条通体漆黑的巨龙在山头萦绕,周遭爆发出道道金光,龙啸震满山头,道道强劲的罡风扫过,席卷整个梅林,打的红梅落了满地。
不知过了许久,陆栖竹才恍然落地,恢复了神志。
他低头看着自己,感受着体内强悍蓬勃的力量。
他回来了,彻底回来了。
可下一刻,陆栖竹眉心骤然一跳,他抬眼,只见玄幽魔域封印并没有因他出世而破裂。
陆栖竹心里有什么不好的预感。
他抬眼,只见头顶上一直萦绕的魔气却消散了,天边一阵清明,微风徐徐,一副岁月静好模样,头顶像是水洗过般的干净,好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好像不久之前一副天地崩塌的从未发生过一般。
陆栖竹陡然间如同被重锤敲打,头脑一阵眩晕,结合沐遥之刚刚对他说得话,他终于是明白过来什么,却仍是不敢相信。
陆栖竹缓缓回首。
木遥遥的那熟悉的身影早已消散不见。
风清塔前,女子随身的佩剑落于地上,还沾染着斑驳血迹,像是在印证着刚刚发生的一切。
沐遥之终究是连尸骨都没有留下。
只剩满地的落梅残存。
红梅似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