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7 章
拐子九说完后,车上气氛很是沈闷。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难道不是村长李家搞的鬼?为何魏母一再交待要避开魏阳的媳妇林春花?
魏阳低头抓着头发,恨不能立即飞去京畿镇。驴车速度好慢,村里也没有马车,要是自己身体还好着的话,他一定会一路狂奔过去……
其他几人默默不语,不时偷偷注意魏阳的状况,尤其是林家父子,三不五时就偷瞄一下,深怕他太过激动又会晕倒。
一路无话,紧赶慢赶终于到了京畿,驴车直奔朱雀大道,在官府附近的一间药堂外停下。魏阳急忙跳下车,由拐子九带路,进门后直接朝侧边的小厢房而去,也没理会大堂里的众人。柜台和问诊座附近不少人都停下动作,看着魏阳两人移动,后头跟进来的林家父子和刘氏,连忙向柜台掌柜和大夫等人行礼问好。
小厢房外头还有三四个从街上一路跟过来的人,不知是单纯看热闹的,还是那些出银子的善心人交待留下来的,魏阳也没注意,直接从中穿过、大步跨进门内。
进门的瞬间光线骤暗,眼前一片浑黑,待适应后,魏阳很快就见到床上那熟悉又陌生的妇人。
他的娘亲虽年过五十,但身体硬朗,平日除了家务外,还会下田或上山捡柴采果,但眼前这人,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分明是娘亲的像貌,但脸色惨白、脸颊凹陷、眉头紧皱,眼尾与嘴角有深深的皱纹,头上满是花白的银发、还包扎着布条,一副没了生气、气若游丝的样子。
他的娘亲怎会变成这个样子?!
“娘ーー“粗犷的大汉发出痛心委屈的喊叫,伴随突生的嘟嘟嘟木棍敲地声,快速朝小床移去。
听到声音的魏母吃力睁开双眼,看着眼前与记忆中大相径庭的身形,剎那间眼泪就流了下来。魏母奋力撑起上半身,吃力抬高双手喊着:“阿阳、阿阳!你终于回来了!”
魏阳快步过去,一个侧力将拐杖一甩、人往床沿一跪,便抱住娘亲不动。
母子紧紧相拥,魏阳的左半边无力,只能以右手紧环母亲,他左脚还绑在拐杖上,此时右脚半跪床上,无力的左手左脚直直拖在身后,这样的姿势有点像超人飞行。
可惜世上并没什么超人,一身蛮力的汉子在大灾中保护不了自己;回了家乡也保护不了被阴谋诡计伤害的亲人。什么超级英雄、什么打脸爽文,终究只是人们的遐想。
母子拥抱一阵后,魏母放开手,仔细端详儿子的面容,最后眼光慢慢移到他左半脸的红疤,她手抖着,想碰又不敢碰:“…疼吗?一定很疼…”
魏阳摇摇头,视线从母亲头上的伤口移开,回视娘亲:“不疼了,都不疼了。”
听到这话,魏母终于忍不住抱着儿子痛哭出声,为彼此的遭遇而难过,也为了能再次见面而欣喜。
其实魏家也是含蓄保守的人家,对亲人关爱的言语不习惯说出口,更别说是这种拥抱了。但经历生离死别得能相见的母子两,此时都不顾一切用身体语言表达自己的情感。魏阳轻轻拍着娘亲的后背安抚:“好了,好了,我回来了,没事了。”
此时林家父子和刘氏也进了小屋,三人见到魏母同时吃了一惊,没想到才失踪一阵子,人不但瘦了一大圈,头上还包着布条,整个人有气无力的。
等魏母哭了一阵,刘氏上前好声劝说:“婶子您还病着,这样激动对身体不好,还是躺下来好好休息吧。”
魏母听到陌生的声音吃了一惊,紧抓儿子衣袖紧张抬起头来,见到都是眼熟的人才放下心来。尤其是后头泪流满面的两个男子,让她很快就认出是村里的林大南父子。
她瞇了瞇眼看了魏阳身后的妇人,小声询问:“妳是…村里那个…王家的?”
刘氏笑着点头:“是呀,我是王家的媳妇刘氏。这是林大南和他儿子,他们和方家…和方大树是亲家。”
经刘氏这么一提,魏母便想起村里的那些事儿。方大树分家、李王两士兵失踨…这么说来,这三位都是北归者的亲人。魏母便向刘氏微微点头。
刘氏继续解释:“魏阳前几日回到村里找不到妳们,急得四处寻人,我们都是来帮忙的。另外还有几位,只是行动比较不方便,他们怕动作慢耽搁到了,就让我们先来。“
魏母听到儿子回村急着找自己,泪水又冒了出来。
刘氏好声劝道:“婶子妳身上有伤、又还病着,先别想这么多,好好喝药养伤,有什么事以后再说吧。”
魏母一听这话却紧张起来,紧紧抓着儿子手臂:“不行,我得都先说了,不然就来不及了。”
刘氏:“好好好…但至少先喝口水吧,魏兄弟一路赶来,让他喝杯茶缓缓吧。”
魏母听了,这才放开魏阳歉疚说:“是呀,是我疏忽了。大家都先坐下吧。“她又向林家父子等人点头道:“麻烦大家大老远跑来,都先喝口茶休息休息吧。”
不过小房间只有一把椅子和一张小小的茶几,几人转头查看,才发现茶几上摆了茶壶和空碗,碗底还有浅浅的药汤;椅子上坐了另一个邋里邋遢、气定神闲的青年,拐子九则站在椅子旁。
这青年比拐子九再大上几岁,一副吊儿啷当的散漫样儿,大伙猜这应该就是小六子了。两个年轻的叫花子都蓬头垢面,披头散发几乎遮住全脸,这小六子竟然还戴着面具挡住眼鼻,只露出嘴来。
魏阳用力撑起身子,左手抓住拐杖,转身一拐一拐走到小六子面前,作势就要下跪。
小六子吓了一跳,赶紧向前扶助魏阳:“哎哎~别跪别跪,你年纪都可以当我爹了,别对我下跪啊!”
魏阳:“……。“
魏阳:“你救了我娘亲,这是应该的。“
小六子想了想,点点头:“嗯…有道理。“
他又退回椅子上,大喇喇坐着抖脚:“那就给你个答谢的机会吧。“说完还抬起脚推了推拐子九:“别愣着,快去找些茶水茶碗来,让大爷大娘赶紧喝了水歇歇脚。“
拐子九转头,用不赞同的表情看他,像在说「这样要人跪拜…不好吧?」
小六子又加踹一脚:“别磨磨蹭蹭的,快去快回!”
最后拐子九一脸无奈,领着要找食物的刘氏离开。
魏阳真心诚意向小六子跪下,当他磕完头要再磕第二个时,就被人阻止了。小六子笑嘻嘻扶起他道:“够了够了,这礼我受了,以后咱两谁都没欠谁了。”
他扶着魏阳,忽然用手捏捏他右臂,魏阳疑惑抬头看向他时,小六子快速瞥了一眼魏母又转回来,然后微微摇了摇头,用口型无声说了四个字“回光返照“。
魏阳整个心沈了下去,死死攥着右手。
魏母没查觉两人的举动,仍点头缓缓开口:“是呀,要不是这两位爷的帮忙,我们母子跟本无法相见。他们对我们恩重如山,的确是要好好答谢的。”
小六子转过头哈哈两声:“别爷啊爷的,叫我小六子就好了。”边说边推一下还愣着的魏阳,又转向林家父子问道:“咱们几个手脚方便,就坐地上,好让他们母子俩靠近些说话?”林家父子边抹泪边点头,小六子就把椅子茶几推到床沿,示意魏阳坐下来。
没多久拐子九提着水进来分给大家,过了一会儿刘氏也不知从来弄来了碗蛋羹以及小泥炉。她将蛋羹交给魏阳,粗手粗脚的魏阳道谢接了过来,小心翼翼地喂着娘亲。
刘氏又将泥炉放在旁边,让母子两人烤烤火。刚刚魏母哭得厉害,两人身上和被子都有些潮湿,应该很不舒服。小六子看床边放了个火炉,又用脚示意拐子九,去将窗开个小缝,好让空气流通。
众人坐在地上喝水休息,没多久刘氏和林家父子便说要先出去,让母子俩单独相处,却被魏母阻止了。
魏母实在怕自己没力气再说第二遍了。而且自己儿子心思不够细腻,若只告诉魏阳一人,除了怕他一气之下冲动误事外,也怕他再转述给别人时,细节没说清楚。
而且,都到这个地步了,家丑什么的,也没那么重要了。
她看看自己的儿子,努力提气对大家说:“魏阳就是粗汉子一个,光有力气,脑子不太灵光,以后要麻烦大家多帮衬些。”
众人听了一个咯噔,心下觉得不妙。
魏阳忍住酸楚,勉强挤出笑容:“娘,说这些干什么?等您再休养几日,我们就一起回村子里。我以后也不用回军营了,可以天天陪着您。“
魏母微笑点点头,伸手紧握儿子的手,却没说话。魏阳还想继续开口,却被魏母打断。魏母故意笑着责怪道:“你这人就是冒冒失失、莽莽撞撞的,我一个人看不住,请大家一起帮忙管管又怎么了?”
魏阳像个小孩子讪讪笑着,魏母又说有些事她不讲出来总觉得不放心。因魏母一直坚持着,魏阳只好先让她喝些茶,调整好她背后的靠枕,才让她开口。
魏母拉着魏阳坐到床沿,握着他的手,深呼吸后娓娓道来ーー
那一日,因为家里柴火快用完了,魏母打算上山一趟,除了捡捡柴、还顺便要摘些野菜和果子。她交待媳妇林春花后,就背着竹篓拿着柴刀上山了。但才过小桥不久,她步伐突然一滑,低头查看,才发现鞋子竟然开了口。平时倒还好,但要穿这样的鞋上山着实不便,不得已,魏母只好折返回家,打算换过鞋再出门。
还没到门口,魏母远远就看到媳妇林春花从邻居家中走出来,出了邻居家后也没往家里走,而是满脸喜气地朝村口走去。
魏阳常年从军,在魏父离世后,家里通常就婆媳两人和一个孩儿在,在西北出事后,更是如此。若婆媳都得出门、又没辨法带上孩子时,就会将孩子拜托邻居帮忙看顾,但这样的情况并不多。
现在看来,媳妇应该是将小孙子抱去邻居家了……但怎么临时要出门呢?之前也没听说,是有急事吗?
魏母边瞧着媳妇的背影边想着,那满脸欢喜的模样…她心中一喜,莫非儿子回来了?但想想又觉得不大像,没听说有北归队伍到达了啊……
魏母转了几个念头,脑中突然冒出不妙的想法。为了证明,她赶紧回屋内换上新鞋、戴了斗笠,偷偷摸摸跟在后头,就这样一路尾随林春花到了京畿镇。
林春花直接朝京畿镇最热闹的玄武大街走去,径行进入一间客栈,和掌柜说了几句话后,又出来步行至朱雀大街,最后在衙门附近的街角站着,像是在等什么人。
ーー“奇怪,春花一个不常上镇子的妇人,对大掌柜那样的人说话,态度怎么…很理直气壮的啊?”
ーー“…到衙门了,难道真是儿子回来了?!”
魏母心中狂喜,正想上前打招呼时,却看到一名尖嘴猴腮的华服中年男子快步朝林春花走去,林氏一见到那人就笑了起来。
魏母心中大为震憾,像是挨了重重一拳,连呼吸都急促了,但接下来的事,又和她所想的不同。她以为媳妇和这人有猫腻,但这男子态度竟然颇为恭敬,与林氏刻意保持了一段距离,很是循规蹈矩。
不是她猜想的那样吗?
林春花这人,是魏父经商时,在屯中镇从赌徒手中救下来的。她没什么亲戚,那赌徒父亲也去世多年了,怎么可能有这样…看来身份地位不错的人对她点头哈腰的?连刚刚的掌柜,也是这样的态度…
魏母正怀疑着,远远又瞧着那尖嘴猴腮男子领着林春花往衙门走去。衙门位于朱雀大街北端,街道宽阔四通八达,门口还有待卫,不方便躲藏,魏母站在树后不敢向前,只能在原地耐心等候。
过了好一阵子,才看见林氏拿着个纸封,喜笑颜开领着尖嘴男往客栈方向走去,两人一前一后进到刚才的客栈,朝掌柜点头示意后便上楼去了。
玄武大街上的隆华客栈是京畿镇中数一数二的大客栈,在一楼大堂用餐就所费不赀,更别说在二楼包厢用餐或是住宿了。
春花是去二楼的包厢,还是到更上层的客房呢……
人已经上了楼,魏母看不到状况,这样豪华的客栈她也不敢进去,只能着急地在客栈四周不停绕着走。皇天不负苦心人,魏母走了几圈后,发现二楼有扇新开启的支摘窗,她赶紧靠过去,躲在附近墙边往上瞧,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布料花色。
认出服装后,魏母差点气到呕血。
美仑美奂的精致窗棂后,穿着粗布衣裳的林春花正依偎在一个富商模样的福态中年男子身上,刚才尖嘴猴腮的男子则站在一旁弯腰说话,像是富商的属下。
好哇!好哇!趁她不在,这样兴高采烈地出门,竟然是来找姘头的!
魏母气到发抖,他们是何时勾搭上的!?她努力压下愤慨的情绪,回想近来林春花有何不对劲之处。
她们婆媳俩久久会去屯中镇一趟,除了卖绣品给绣庄外,还会采买日常用品。尤其是小孙子小聪的吃穿用度,总会挑些好的买,毕竟家中也不缺银子。
这阵子媳妇心情是比较好,常常无缘无故就笑了起来,一开始她也询问过几回,林氏总说是听到有北归队伍要回来了,所以很高兴。因这句话,魏母也跟着高兴起来,后来看到媳妇在笑,便以为媳妇和她一样,是因这事时时在盼望着。没想到……
等那尖嘴手下说完话,林春花就一脸兴奋从封套中抽出纸张向富商邀功,富商接去看了几眼,便转头搂着林氏低头说话,似乎在称赞人,林氏露出甜滋滋的笑容,与这人不停地打情骂俏。
魏母抬头看向那透墨的纸张背面,心中一咯噔,那文书的样式…难道是田契!?
魏母不识字,但这辈子看过最多的就是田契,所以直接往这方面猜测。一想到此,心中接着浮出种种不安的猜测,心底恐慌不已。
魏阳家在守山村有不少良田。
这事说来也算机缘巧合,在魏阳父母还没搬来之前,守山村原本就有一家姓魏的,算是在李吴两姓外,村里第三大的家族。
后来魏阳父母来守山村定居,得知此事,特地备了礼去拜会那老魏家,交谈后才发现两家是有亲戚关系的,按族谱来说,两人虽是远亲,但仍算是堂兄弟。
同本同源,两家饮食和生活习惯又意外的相近、加上两人谈得来,老魏家便视新搬来的魏家为亲戚,平日照顾有加,双方常走动往来,关系很不错。那老魏家当家的有些生意头脑,在认识魏阳父母之前,就在屯中镇做些小买卖,之后家中越发兴旺,还带着魏父一起做生意赚钱。
等儿子年长,老魏家几个儿子也都从商,生意是越做越大,家族也越发兴旺,小小的村子就要容不下了。老魏家最后决定离开守山村,举家迁往江南,于是开始处理守山村的田产。
当时售田售屋,是有条「求田问舍,先问亲邻」的规距。就是要卖房售田时,需先询问邻居和族人是否有意愿购买,若对方无意或是出价太低,才能再卖给其他人。
而以当时的惯例,优先顺序是先问族人,再问邻里。两个魏家本就关系良好,魏阳的父亲有意愿承购,那老魏家就半卖半送,连田带屋都低价让给魏阳父亲了,那时魏阳才四五岁大。
这事可是让李家吴家羡幕得不得了啊,可惜谁让自己不是姓魏呢。
等老魏家离开后,魏阳家就突然跃升为守山村第三大的家族ーー虽然家中只有三个人。
魏家屋子位置好,还是砖瓦房,田地除了自耕外,超过一半以上都是租给人的。成为守山村的小地主后,魏家生活越发充裕,魏阳一开始因为老魏家的玩伴离开而难过了一阵子,但久了也恢复本性,终日在村里上窜下跳,自在玩闹。
魏父学了些生意手段,继续在镇上经商,他原本还冀望赚了钱能供儿子读书考取功名,再不成也能接他的衣钵。却没想到魏阳不但不是读书的料,那五大三粗的个性也不太适合做买卖,魏父试了几回,最后放弃了,便随儿子的意,要种田要干啥,只要不是作奸犯科都可以。魏阳种了几年田,后来就跑去从军了。从军也好,魏阳的父母这样想着,千百年来东西两国各自为政,皆相安无事,魏阳四肢发达、精力旺盛,去军营锻练锻炼也好。
后来有次魏父在屯中镇碰到一个赌鬼因为欠债,要拖着女儿要卖去青楼,几人正在路上拉拉扯扯。魏父看那小姑娘哭得可怜,就买下来先带回家安置,让她在家中帮忙,那姑娘就是林春花。当时林春花才十二岁,魏阳已经二十了。
魏阳常在军中,对女人似乎没什么兴趣,后来年纪渐大,魏父魏母看他成天在军营里混日子,完全没提到说亲成亲的事,便开始烦恼起来。
又过了几年,魏阳都快三十了,有次魏父运货途中,船只遇到暴雨,人货都掉入水中,虽然被救起来,却也落下病根、伤了肺脉,终日咳嗽,身子是越来越弱。
魏父病情每况愈下,到后来收了铺子,还联系江南的老魏家,两家人好好地再聚了一次。
到最后,魏父放心不下的,就只剩儿子的终身大事了。魏父出事后,魏母忙着照顾人,也没多余的心力去张罗这些,魏父考虑后,便向魏母说,春花来家中也几个年头了,也算乖巧本分,他们也当成半个女儿来看待,依他的观察,儿子对她也不排斥,问魏母意下如何。
夫妻俩商量后,又让人去镇上打听,确定她那赌鬼父亲已经去世了,就让魏阳娶了林春花,了却魏父的一椿心事。
*****
魏父对林春花有恩,还让她嫁给自己的儿子,魏家在守山村中算是排得上号的富农,虽说农村生活不比城镇,但对林春花来说,与原本被发卖的命运相比,那可是云泥之别。
没想到这人竟然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魏母咬牙切齿,她的房契田契都锁在箱子里,林春花是怎么弄到手的?不行,她得赶紧回去确认。想到这儿,魏母便急急忙忙离开京畿镇。
魏母赶回家中,直接进了魏阳的屋里一阵翻找,果然在衣柜角落找到一包整理好的包袱,里头不但有她不曾见过的华丽衣裳及首饰,还有家里的田契房契和银子。她又气又急,拿着房契田契银子在屋内不停地绕,想找隐密的地方先把东西藏起来。
等她藏好银子和田契,走到院子正想再找地方藏房契时,却与抱着儿子笑咪咪进门的林春花四目相对,两人大眼瞪小眼。
魏母没料到林春花回来得这么快,她没想到媳妇是坐车回来的。现在一想,是呀,从京畿一来一回,若都用走的,所费时间与屯中镇来回差太多,若林春花经常这样,早就被她发现了。
原来是这样,为了掩人耳目,她当然是坐那有钱人的车子,到附近再偷偷溜回村子里,两人在车上,说不定还会亲热一番呢。
笑咪咪的林春花看到魏母手中的文书时愣了一下,随后表情大变,在害怕紧张下,林春花抱着儿子就直接冲过来,想抢魏母手中的文书,魏母闪躲后退,混乱中不知谁绊倒谁,两大一小摔做一堆。
魏母虽说健壮,但行动反应还是比不上年轻人,林春花比她先爬起来,先一把夺走婆婆手上的文件,又大力将人再次推倒。
林春花也不识字,但还是分得出来文件只剩下一份。家里的田契是有好几份的,她低头瞄了一眼,口中啐了一句,然后才听见小儿子在哭嚎。
事迹已败露,林春花一不做二不休,迅速解下腰带,将魏母双手反绑,抱起儿子奔回自己屋中。她简单查看儿子状况后,就将人放倒在床上,盖上被子,但受到惊吓的小孩儿哪肯乖乖躺着,小聪又爬起来,大哭着伸手要娘亲抱。
现在我急的要命,偏偏来拖后腿!
孩子哭声太过惨烈,安抚需要时间,林春花既怕魏母挣脱、又怕邻人听到哭声过来查看,她没考虑多久,就找了帕子堵住小孩的嘴,接着把人塞进衣柜,厉声恐吓要他乖乖待着别动。
塞孩子的同时,她还将藏好的包袱取出来查看,果然,里头的银子和文件都没了。林春花又气又急,将衣柜关紧后,便出了屋子逼问婆婆那些银子文书到哪儿去了。
魏母当然不肯说出来,还不停哭骂,魏父救了林春花,魏家养她十几年,吃喝不愁,过得比村里的一些穷苦人家好上不知多少倍,还让她有了归宿,当了魏家媳妇,最后却是这样对待魏家人。
魏母气不过,说出口的话当然难听,林春花被骂急了,便狠狠甩了婆婆一巴掌。
魏母被打又惊又怒,瞬间爆发一股蛮力,挣脱了腰带,爬起来撞开林春花就往门外冲,林春花看人往外跑更是心急,若魏母成功跑出去求救,那她的下场…浸猪笼都算是好的了。
她失去理智,大步追过去用力推了一把,把人推倒后,林春花脚步不断、继续奔向门边,抓了门栓折返回来,想也不想就往人后脑砸了下去……
一声妇女的闷啍声响起,紧接着是孩童的大哭声。小聪自行从衣柜中脱困,爬出屋子来,却看到娘亲发狠打奶奶的场面。
林春花回头瞧见抱住门板惨嚎的儿子,怕被人听到这不寻常的哭声,她又急忙跑过去,抱起不断扭动挣扎的儿子,口中频频安慰,手掌却强压住小孩的嘴。
听到孙子的哭声,后脑剧痛的魏母硬撑着让自己清醒,她缓缓转头,昏迷前最后看到的一幕,是心狠手辣的媳妇抱起小孙子哄人的慈爱画面。
我可怜的孙儿呀,竟然有这种娘亲……
我可怜的……儿子呀……
等魏母再次清醒时,就已经在京畿镇外那个破庙旁了。
一开始她头痛欲裂、全身又冷到发抖,眼前还阵阵发黑,加上昏迷前的事,实在没有一丁点儿活下去的力气,一直到救她的两个小伙子提到两天前有北归者的船只靠岸,才让她生出希望来。
魏母盼望魏阳回来,却又耽心那狠毒女人还留在村里,用话语唬弄儿子,暗地里却对人下狠手。她听从小六子和拐子九的劝说,赶紧吃药休息,尽快增加体力,过了一两日,才开始有点儿力气思考。
她回想起那日,她从衣柜包袱中拿回来的田契房契,数量应该就是家里全部的文件了。那么林春花在京畿镇客栈中,从纸封拿出来给富商看的又是什么?
魏母身子虚弱,睡睡醒醒,头脑不算清楚,直到她能起身,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她便暂时不再去想,急着拜托小六子和拐子九,要先回村确认儿子是否归来。
等驴车离开破庙经过衙门附近时,魏母看到新开的侧门,才想起那日林春花和那尖嘴猴腮男子是朝这个方向离开的,想都没想就开口询问。
当她知道那是兵部处理北归士兵专设的辨事处后,很快就联想到新田和恤银了。
去年秋天第一批北归者得到新田后没几个月,就隐约传出新田可以买卖转让的消息,各地也陆续发生一些不平事。魏母虽曾听说过,但自己儿子迟迟没有消息,也没什么心思特别去注意。如今联想到新田和恤银的事,林春花那日让魏母百思不解的行为,就这样水落石出了。
ーー她不只偷走了家里值錢的東西,还和外人合谋,不知用了什么辨法,去兵部将儿子应得的恤银和新田也领走了!!
林春花得意洋洋拿出来向人献殷勤的,一定是魏阳的新田田契!
魏母胸口一痛,喉头冒出一股血腥味,便不省人事了。
****
魏母说到这边,靠着儿子臂膀已是泣不成声,衣袖又湿了一大片,还好刘氏先找来了小火炉,否则魏母的风寒一定会加重。
众人悲愤交加,一时说不出话来,刘氏紧抿双唇,胸口起起伏伏;林阿庆哭到喘不过气来,又怕打扰到魏阳母子,就背过身去,林大南拍着儿子后背安慰,自己却不断拭泪。
魏阳紧咬牙关、脸颊紧绷,强忍着怒火,右手轻轻环抱娘亲,重复说着没事了没事了,阿阳回来了,但红了的眼眶和反复扩张的鼻翼,再再显示出他翻腾的情绪。
小六子和拐子九对视一眼,同时皱了皱眉头。他们也是初次听闻,原以为是位因儿子失踨未归而伤心投河的母亲,没想到事实竟会是如此。
小六子轻叹一口气,他朝床头瞄了一眼,又叫拐子九去弄盆温水和巾布来,给魏婶子擦擦脸。拐子九看了他一眼,脸上写着「为什么都在使唤我?」
现在几个人都挤在地上坐着,不方便用踹的,小六子就抬起手肘子顶了顶人,轻声念叨:“快去快去,顶什么嘴!”
拐子九撇了撇嘴,最后还是站起身来,放轻脚步出了门。
温水送来后,刘氏主动接过盆子帮忙,魏阳忍了忍,最后还是开口问娘:“您有看到那个富商的模样吗?”
魏母吃了一惊,连忙开口阻止:“不可,你千万别去找他们。“
她迈力抬手挡住刘氏伸来的湿布,朝魏阳说:“那人的穿著打扮,比你魏伯伯还好上许多,不是我们能得罪的。”
魏伯伯就是去江南的老魏家的族长。
魏阳脸颊肌肉一抽一抽,过了一会才开口道:“我也没要找他,就是问问。”
这话魏母怎么可能会信,魏阳问了几次,她就是不肯说出来。”
后来小六子插话:“婶子呀,你还是说说吧。那人财大势大,要是他和那林氏要回来找麻烦,好歹妳儿子知道对方长像,可以先防备着啊。”
这话纯是胡扯,人家只会派下人来,怎么可能会亲自露面呢?但心力交瘁的魏母没有查觉,听到后便开始耽忧起来,她又紧抓儿子袖子:“是啊,怎么辨!要是他们回来找你…”
魏阳赶紧安慰:“不会的,即使来了也不用怕,我去告官,把他们的画像都张贴出来。这种奸夫银妇,被发现可是人人喊打的。”他想了想又说“现在方大树在制作弓箭,射箭功夫厉害的很,我觉得不错,以后也学他一样,做一些武器带在身边防身。”
魏母听了才略略放下心来。
魏阳瞄了小六子一眼,心情很是复杂,这人的话终于让娘亲肯开口,却又让娘耽心受怕。
小六子吐吐舌头,一脸无所谓的表情。最好官府能帮平民百姓出头啦,还人人喊打咧,人家只要花点银子,被打的人就是你吧。
魏母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出来了:“那富商肥头肥脑的,远看倒像尊弥勒佛。他下巴这儿…“她伸手指着自己下巴“他这儿有个凸出来的黑痣,痣上好像有长毛…看得不是很清楚。”
众人正在想象那富商的模样时,魏母突然说想麻烦刘氏帮忙擦擦身子,其他人听了,便纷纷起身离开,最后只剩刘氏一人留在屋内。
刘氏又揉了一次布,等擦过脸颈后,魏母就伸手阻止她了。魏母问她村子中实际情形如何?魏家目前是什么状况?
刘氏心里一个咯噔,原来魏母只留她一人,是想避开魏阳询问这些。好在他们在路上都讲好了,她就用商量好的说词回答:“魏家好好的,没事。那天魏阳回家,发现屋子有几个村里的赖子在乱晃乱翻,就抓着人打一顿,又询问你们的行踪,才知道屋子已经空了几天,人也不知去哪儿了。因为这样,这些无赖才偷溜进来的,他把人赶出来后,就急得四处寻找。”
“魏阳大吼大叫打人的声响引起邻居的注意,村人过来查看,发现你们失联了,这才惊动了大伙儿。像林大南他们都主动来帮忙,我…我本来就是在寻人的,所以也一起帮忙找。”
魏母听了点点头,也不知道信不信,她勉强伸手,握了握刘氏的手背。隔了一会儿,她又改问其他没来的兄弟是何人?
刘氏便说起了大柱阿铁兄弟,又提到方大树夫妇。
魏母认真听了,又点点头,过了一会开口道:“算是我这老婆子强求了,以后魏阳就拜托各位了……”说着说着,她抬头含泪看向刘氏。
魏母说知道自己时日无多,现在她最怕的,就是怕魏阳从西北大灾后受到连番打击,等她也走了,会做出傻事。
也怕魏阳会去寻人报仇,对方财大势大,冒死犯险,只会害了他自己。但她更怕若阻止魏阳寻死、也不让他报仇,会让他一辈子灰心丧志、活在阴暗与仇恨之中。
她不想儿子活成那个样子。
魏母对刘氏说,虽然这个请求强人所难,但她拜托大家,可以的话,帮忙看顾一下他的儿子。她只希望儿子能放下仇恨,开心的过活。
刘氏压了压眼睛,忍住泪水。开心过活吗…不只魏阳,她自已也没辨法,太多人都辨不到啊。
最后刘氏还是忍不住流下眼泪,抓着魏母的手,缓缓点头。
说完这些,魏母叹了口气,像是被抽了力气般萎靡下去,往后靠向床头。
“不甘心哪ーー”
忿恨不甘的地方太多了,但又能怎麼辨呢。她只能一再安慰自己,能再见到魏阳,就该心满意足了,别的……就别去想了。
“我的孙儿小聪…“她压下泪水“就当已经送给好人家养了吧。”她无力闭上眼。
“现在只想让我儿往后能开心活着。拜托大家了,帮魏阳放下一切,好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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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氏出来后,两个叫花子已经离开了。她和林家父子讨论后,去向药堂掌柜拜托,也借了旁边两个小厢房休息,以便随时能帮魏阳;林父则先驾车回村里去,隔日一早要带大柱和阿铁过来。
魏阳就在母亲的床边打地铺,夜里魏母说不想睡,点了灯叫儿子和她坐在一起,她仔仔细细看了他的脸,先告诉他田契和银子藏在何处,之后又笑着说了不少魏阳小时候的趣事。
魏阳不想拂了娘亲的兴致,就陪着她说话,但魏母病重,其实没撑多久还是睡过去了。魏阳将母亲扶下躺好,掖了掖棉被四角后,就坐在椅子上静静看着娘亲。
他的家并不在西北,没经历大潮灾,却突然间就这样没了……魏阳茫然无助、心烦意乱,望着母亲的眼神渐渐失了焦距,发了很久的呆才渐渐失去意识。
梦中的魏阳又回到发大水的那一日。大水袭来,他被带着冲向城墙…不是,大水竟然冲向…他转头看去,怎么会是他的家!
大水带着他撞上魏家的砖墙,他的肩骨和青砖同时碎了……
“阿阳!阿阳!“
魏阳回过头,见到娘亲和媳妇都爬上屋顶,突然墙垮了,屋顶陷下来,被水大撕裂开,林春花抱着小聪,要将娘亲推下水,好让她自己能活命。
“妳敢!妳敢!林春花ー妳敢!”
魏阳拼命向前划,他要救娘亲,他要抓住林春花!
但画面明明就在眼前,他却一直无法靠近,他忍着剧痛拼命划水,却怎么都到不了,娘亲被林春花推着不断后退,最后被逼到边缘,一脚没踩稳,整个人向下一滑……
“吓!“
坐在椅子上的魏阳手脚抖动一下,吓到睁开双眼时,天已经微微亮了。
原来是梦啊…还在心惊胆跳的魏阳,吐了一口气,抬眼往床上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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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刚亮,林父带着阿铁兄弟过来时,药堂还没开门。他们寻到后门,还好有伙计已经起床,三人才得已进入。
林大南找到儿子睡的小厢房,在门外喊人,刘氏听到声响也出来打招呼。后来几人一同前去旁边魏母休息的厢房,在外头敲了几次门却无人回应,又在门外喊人,里头还是无声无息。
状况不对,刘氏一脚将门踹开,顺势大力跨进去,动作却在这时卡住了,后面几人跟了进来,就见清晨微光中,魏阳跪在床前,一动也不动。
……魏母的身子已经半凉,她是嘴带微笑、眉心却皱着离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