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太真观前门可罗雀。
它不是牢笼,因为看不见看守的禁军和重重兵卡。它不是宫室,哪里能找到守门的黄门和点灯的宫女?它是一个被遗忘的角落,朱红的宫门留了一条缝,似有什么妖孽从这条缝潜了进去。
只有乱臣贼子才敢从这条缝闯进去!
裕王李淮不见踪影,已弃姐姐而去。
把所有人隔绝在这座巍峨道观外的是圣人的口谕——闯入者,诛十族。
短短六个字吓退了几乎所有的人——也包括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连那个漏夜赶来——求严克来救他亲姐姐的裕王李淮也在最后一刻耗光了本就不多的勇气,骨肉血亲本就尊卑有别,姐弟情深不及前途无量。
圣人弃都而逃,引燃两京一十三省的火已成燎原之势,大厦将倾,圣旨就是个屁!
严克下马。
三十五名严府仆丁在他身后齐刷刷跨下马蹬,成两排一字长蛇阵立在他身后。
严克下令:“进观!”
严克三步并作两步走上丹墀。
严春早已化作一条细影,翻过宫墙,从另一头用肩膀顶开观门。
轰隆隆——
严克走进去,对上严春清亮亮的目光,严春头一撇,用下巴戳戳地上。
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几个人——衣不蔽体的宫人、折断脖子的内侍、穿得稀奇古怪的杂牌军和一两个小女冠。
——却独独没有油捻纸。
严克走得疾,风挂起他的大氅,后头的严仆渐渐赶过他,分头行动,四散到观中各处,只留几个精锐留在严克身后。
严克抬头,看到飞翘的檐角上立着一人,后面朗月一轮,那人低垂着头,手上持一柄出刃的短刀。
谢忱是个呆的,只顾跟着他,不知道进去救人!
他和他的刀一点儿用也没有!
严克踹开正殿大门,朔风卷落叶般刮进去,将一排排烛火吹得闪闪乱动,一下子,烛火竟然全都灭了。殿中陷入一片黑暗,只闻得阵阵水花声。
哗啦——哗啦——
“点火,照亮!”严克的黑眸比其他人更能适应殿中的黑,一寸寸搜索着眼前的事物。
他起先以为不在,因为他没闻到薄荷味,转身,正要跨出去,想着去偏殿寻找,一侧身,就看到了那个大水盆。
水盆在稍偏里的地方,一半都藏在了石鼓屏风后面,他开始没有注意,是他的耳朵先于他的眼睛,捕捉到了那水声。
哗啦——哗啦——
严克往右走了一些,让水盆绕出了屏风的遮挡。
水盆边站着个人,没有头,背对着他。
这个时候,严春也发现了那个盆,抢过身侧之人的火把,往盆边上一照。
严克永远不能忘记那个场景。
原本消失的头从脖子根升起来,从侧边转过一张小鬼的脸,火光将那张脸照得焦黄黄的,模糊了轮廓,只有一双泛着阴光的炯炯有神的眼睛瞪着他。
小鬼正在把什么东西按进水里——一件毫无生气的软绵绵的小东西。
不等严克吩咐,严春已经一把拎起那只“小鬼”,火把聚拢过来,将他完完全全暴露在光下。“小鬼”无处遁形,萎下身子,暗中捏一捏宽大的甲胄,一条鹅黄的带子钻出来,被严春眼疾手快抽出来,晾在明晃晃的光下——是条内侍的裤带。
严克冷哼一声。
无根的腌脏货,趁火打劫。
严春突然惊呼:“公子!”严春丢了那个内侍,伸臂往水缸里一抄,捞出那个小东西。
那不是个东西,而是他夜夜闭上眼睛,都看见的那个影子。
珍珠落到水缸里。
想要珠子的人会心疼。
傻女人,被人按住头往水里淹,就应该叫啊!生死关头,装什么朱门闺秀!
待严克跑上前去,双膝砸地,把她搂在怀里,他才明白她为什么不喊不叫。
她早就没气了。
她白得几近透明,掐一把,就留下深深的痕,却不是带有血色的粉,是那种死人的白,垒起高高的一座山。
严克的手掌托起她的后脑勺,让她的额头靠在他的下巴。他终于嗅到了若有若无的薄荷味,从她湿漉漉如水蛇一般的乌发里散出来。他把脸埋进了她的头发里,小心翼翼地瞒住那许多双眼睛,蜻蜓点水般在她额上落下一吻。
他抬头看到悬在水缸上的一根绳子,摸上她的手腕,才发现她双手都被系着绳结。手腕上的勒痕又深又黑,她一定被挂了很久很久。
严春在旁大喊:“公子,给小娘子压压胸口,说不定能救回来。”
他也想。
可是她的肋骨看起来又细又小,万一男人的手太重,压坏了,怎么办?
他胆子有时很大,有时又也很小,小到竟然乱了方寸,没了主意。
犹豫间,那小东西叮咛一声,朝着他脸上噀了一小口水,她的脸如水里绽放的海棠,渐渐有了血色,她眸子动了动,潋出一道清光,脑袋一歪,又晕了过去。
这一次,他不怕了,因为他听到她的呼吸声,感受到她因呼吸而轻轻颤动的身子。
严克想背她,不成,她根本毫无知觉,从他背上滑了下去。若不是严春机灵,恐怕就要摔到她的脖子。
严克只能拦腰抱起她,直往殿外冲。有“严家军”为他在前开路。殿外,严仆们擒了十来个身着捻军铠甲的杂兵,齐刷刷跪倒在地上,像恭候君王那般迎接严克。
严克这才想起那个假扮捻军的内侍。
他抬脚把内侍踹到地上,“全都给我验一验身,男的全都杀了,不男不女的通通给我抓回去。”
“是!”严仆们抱拳领命。
抱着李凌冰,严克不能骑马,他命严春从观内找了一辆运杂货的轱辘车,套了匹好马,抱着李凌冰上去。
严春在前驾车,问:“公子,我们是出宫吗?”
严克回答:“出宫!”
严春长啸:“好嘞!公子,抱着小娘子,坐好!”他站起身来,将缰绳上下飞扬,驱得马拉车在宫道里狂奔,卷起洒落的油捻纸,卷起甬道的尘与土,将一切抛在后面。
正将假冒捻军的内侍们绑上马匹的“严家军”相视一笑。其中一人提出异议:“公子这样出宫,可会遇到危险?”
另一人笑笑,回答:“有高老二跟着,捻军这些杂牌军都得靠边走!再说,另有高人跟着,”
众人抬头,见高高的屋脊上,带刀的少年在月下跃起,落下,潜行如一抹幽影。
严克坐在颠簸的车上,双膝折起叉开,让李凌冰头枕着他的胸口睡。他将李凌冰用大氅包得密不透风,只露出一颗头,他的下巴抵着她的头顶,数着她的呼吸声,手指悄无声息地摸进大氅,灵巧地褪去她的衣裙,把湿透的东西用脚踢下车,用大氅细细擦干身体,包得更紧些。
她原本寒如冰块的身体渐渐暖了起来。
轱辘车摇啊摇,人儿晃啊晃,头顶的月亮藏进云里,又露出了尾巴。时光在这一刻很慢,却能让人在很多年以后,再次梦到,笑着醒来。
轱辘车来到光化门,门口的守军不让他们出宫。严克有腰牌,可以自由出入,严春的脸他们也都熟悉,知道是跟随世家子上辟雍学宫的高等家奴,只有昏睡的李凌冰,他们不敢轻易放出去。
守军声称要去请旨。
严克把李凌冰的头扶正,问守军:“请谁的旨?”
圣人?
皇后?
内阁首辅?
掌印太监?
元京城内还有能拍板的主子吗?
守军将领无言以对。
僵持下,严春要上前揍守军。
没良心的裕王李淮这时候冒了出来,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腰上环着一双女人的小手,那人看不见身子,只有一双紧扣男人腰间的手露在外面。
李淮大声道:“放行!”
守军自然不敢违背裕王之命,掰着指头数,这元京城内,现在是他最大。
轱辘车跟着李淮的马走向城外,他身后女人的脸始终没有露出来。走了大约半个时辰,遇上浩浩荡荡的亲王卫队。李淮停下马,等慢慢悠悠的轱辘车赶上,说:“你和姐姐不能跟我一起去玉京。我先行一步,去向圣人求情。你们走得慢一些,别赶在我前头到,免得又让圣人生气,迁怒姐姐。”
李淮带着亲王卫队离开。
严克巴不得车能够走得再慢一些。
玉兔落,金乌升,人和马儿朝着天边走,他们走进晨光中,将金色的晨曦洒满周身。
四周渐渐荒芜起来,已经到了元京城郭。谢忱没有屋檐能跳,跑了一阵,体力不支,干脆跳到轱辘车角上,蹲身,抱着刀,用黑眸盯着二人。
严克盯着谢忱,“把刀给我。我护着她。”
谢忱皱眉,犹豫了一下,递上刀。
严克将手伸出大氅,小心不让里边的光露出来。他单手握住刀柄,用拇指顶开刀鞘,抖掉刀鞘,横在李凌冰脖子前。
刀背对着她。
严克欣赏鄣刀时隐,不知怎么的,他觉得这刀没有从前那般吸引人了——未免短了些。
李凌冰还没醒转,断断续续梦呓。
“阿娘,多疼疼我。”
“皇叔,别过来。”
“弟弟,别丢下姐姐!”
“谢嘉禾——谢嘉禾——”
刀刃反过来,对着脖子,轱辘车只要一晃,就可能割到她细白的脖子。
“谢嘉禾——谢嘉禾——”
她还是唤着。
谢忱应了一声,“主子。”
李凌冰眉头动了动,突然舒展开,不再梦呓。
严克把手握住她的脖子,将利刃隔开,车子一晃,皮开肉绽。严克把刀丢还谢忱,他不再喜欢这把刀了。
严克以为他能逃出元京的。
却在前路看到身着铠甲的昌伯,背对晨晨阳,手握父亲的剑,挡住了前路。
昌伯回过身,“四公子,老夫人在家等你回去。”他扬起手,“来,请四公子上马。”
从北境来的兵——他父亲的兵,他不能反抗。
严克的手指捏一把李凌冰的脸颊,他心中想,我们走了这么久,你就不能醒过来说一句话。
就算是骂一句也罢!
严克把李凌冰小心放到轱辘车上,抬头,对上谢忱的眼睛,“交给你了。”他的手指顺着大氅上的折子一寸寸下移。
真的不肯骂我一句吗?
小狗崽子!
严克什么办法也没有,他突然拉出李凌冰的手,在她虎口上狠狠咬一口,留下深深的齿痕。
依然,什么反应也没有。
严克放弃了,跳下车,跟随在昌伯后面,默默回元京城。
半个时辰后,李凌冰慢慢醒转过来。谢忱耳根子红红的,手里抓着缰绳,转过头来,“主子,你醒了!”
李凌冰摸着身上陌生的大氅,如虾子一般蜷缩身子,并不回答他。
谢忱抓抓头,“主子,你昏睡的时候,一直在喊我的名字。”
李凌冰揉着太阳穴,突然想起来了,那是她失去意识前的一个念头,“啊,我是想叫你,帮我好好看住严止厌。”
谢忱悠长而又干瘪地“哦”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