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不管你嫁给谁,就算是天王老子,你敢嫁,我就杀了他!”严克用双手按住李凌冰的肩膀,床板吱吱呀呀响,四周虽然暗,但一上一下,你贴着我,我贴着你,就是知道对方的眼睛挂在自己身上。
李凌冰伸出手,摸索榻边的桌案,越是心焦越是摸不着,最后,手指触到一截短蜡,顺着蜡烛摸到火折子,把它攥在手心,捧到嘴边,吹亮。
火星子在二人之间如萤火乱飞,照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点燃一双璀璨黑眸。
呼吸浑浊而急促。
李凌冰凭手感点燃短烛,一豆幽光照应两张年轻的脸。
她把火折子丢在桌案上,火折子骨碌碌滚到桌案边,“啪”一声掉到地上。
李凌冰下巴戳戳桌案,“你瞧瞧,我嫁的是谁?他——还用你来杀?我怕你没这个胆子!”
严克抬起头,放目光到桌案上一方小小的木头,“牌位?你嫁了个死人?”
那牌位上写:先夫严子讳二府君之灵。
严克心里的火如条小蛇探头,他觉得有火没地方发,就干脆把那火蛇扯出来,轰轰烈烈地烧,“你是想男人想疯了吗?这种死男人也嫁?”
死——男人?
严克他竟然这么说自己的二哥?
李凌冰一时心中没底,琢磨着严克的古怪,又不想被他一直压着,反手抽出枕头,往他头上砸,“小狗崽子,下来!你脑子坏掉啦!敢轻薄我李之寒!”
严克被她打得毫无招架之力,身子一歪,翻到她身边躺好,手臂枕着脑袋,轻声道:“原来你叫李之寒。”
李凌冰愣了一下,鼻子嗅一嗅那似有若无的脂粉味,“呸”一声,爬起来,把小腿垫在屁/股下面,继续用枕头狠狠砸严克的头,“死严止厌,身上一股子女人味,又去折寿了吧!仗着自己身体好是吧?你到底是去打仗的,还是一门心思去找死的?你真是我的煞星,甩又甩不掉,躲也躲不过!”
严克铁着头,生生挨着打,他的心突然有些定。
“哐当”一声巨响。
床塌了!
两个人滚到一处,陷进床榻的洞里,衣袍缠绕,青丝打结,手脚乱插,一个人挂在另一个人身上。
这一声床塌的响传到屋外,震下高挂的喜字灯笼,掉在地上,瘫成一个饼。
黑暗的廊下,站着一高一低两个女子。
严怀意的手被严夫人牵着,抬起头,天真问:“母亲,今天不是二哥娶亲吗?怎么四哥进去了?”
严老夫人转着手上的佛珠,良久,吐出“作孽”二字。
严夫人牵着严怀意,转身离开,她决定今晚不睡了,非要好好念上几遍佛经——消孽。
屋内,两个人从“洞”里爬出来。
严克把被褥铺到地上,摆上两只枕头,“我们将就一晚,明日一早,我带你走。”
李凌冰冷哼一声,滚到里侧,用背对着严克。过了一会儿,她把头稍抬一抬,将长发捋顺,拨到脖子下压住。昏暗的灯光下,他看到光洁的脖子与纤薄衣衫下微微下倾的沟壑。
她抱怨:“你们严家真穷,连张好榻也买不起!”
严克怕露了馅,并不搭话。
她又道:“等天一亮,你自己走,我不跟你走。”
严克这才开口:“不成,你得跟我走!”
李凌冰顿了顿,抛出一句:“凭什么?”
凭什么?
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不记得自己是谁,不记得自己有什么亲人,不记得他们二人的过往。
他只记得,他要带她走。
至于为什么?
或许老天只仁慈了那么一次,让他的记忆停留在最重要的一件事上。
李凌冰又加重语气,问了一次:“凭什么?”
避无可避,严克回答:“我不知道。”
“别给我装傻,你什么都知道,你就是故意的!我这次是彻底离了你,别再想招惹我。”李凌冰停顿一下,随后轻声嚅喏:“严止厌,我早就不爱你了。”
严克在她身边躺好,用手臂钩住她的脖子,把她往自己身上按,他把头埋进松散的头发里,嗅着那薄荷香,哑然道:“我知道。”
李凌冰挣扎。
严克沉声道:“别乱动,我身上有药,不太稳。”
李凌冰不动了。
不是因为害怕,只是喜欢这一刻的相拥。
她这样打算。
再过一刻吧,再过一刻,他们就分开。
这个“再过一刻”之后又跟了无数个“一刻”。
一直到天明。
这一夜,严克似乎睡得香甜,胸口稳稳起伏,温热的气息喷进她的脖子。她数着他的呼吸,数到一百下,屏息转过身,凝望他熟睡的面容。
屋子里太暗了,她看不清。她抓来灯盏,让柔和的灯火照过他一寸寸的皮肤。
她发现他眼角有一道伤疤,细长如蛇,呈淡淡粉色,这伤看起来已经愈合很久——她记得,这道疤上一辈子是没有的。
一不当心,烛油滴到他脸上。
他的眼皮动动,没有醒。
她立刻放好灯盏,重新卧好,用手指尖尖扣掉蜡烛油,随后勾起他披下的发丝,一圈又一圈地缠绕。他的头发冰冰凉凉,麻痒的感觉顺着手指透进她心里。
她嘴里骂一句:“冤家。”
严克仍是闭着眼,却突然抓住她的手,放到他怀里,“夜深了,快睡吧。”
都说君侯在军中善用兵,他这一招出击,也如摧枯拉朽般击垮了她。
李凌冰没有挣扎,乖乖闭上眼睛。
但愿这夜再长一些。
天边泛起鱼白肚,第一缕晨光摄入大屋的窗格。若隐若现的帘子后面,卧着一对熟睡的少男少女。
宫女和内侍在屋外排成两排,手捧洗漱用品,垂头等候,他们个个神色凝重,像两串热锅上的蚂蚁。
没有传唤,无人敢进屋子。
这天么早已日上三竿。
严老夫人拉着严怀意的手缓缓走到廊下。
严怀意挣脱严夫人的手,跑到屋外砸门,大喊:“二嫂,四哥,太阳照屁股了,该起床啦!”
所有人的身子都是一震,下人们赶紧把身子压得更低些,有人眼睛尖,再从窗格子里瞥见轰塌的床。
严夫人特别想念经,佛珠转得飞快。
一想到四子与太真的纠缠,她不免暗叹一声。
他们应了一句话,有情,无份。
当日,若不是太真自愿嫁给严二,抛给鞑靼人一个难以拒绝的条件,她的女儿早已远嫁,她的幺子早被押去定州为囚了。
世人或许会觉得他严氏窝囊、残忍。
让一国长公主嫁给一个冰冷的牌位。
太真嫁给严二,严二是被博都察所杀,太真再嫁博都察,这是辱敌妻。
你看,太真真是聪明,拿捏住了敌寇的卑劣。
她也真是心狠,对自己如此,对四子也如此。
在严老夫人心里,太真对严氏是有恩的。
她救了严氏的女儿,保住了严氏的儿子。
严夫人真心希望,太真能成为自己真正的媳妇。
但,命运似乎总是捉弄有情有义的人。
恰在此时,严克和李凌冰走出来了,手挽着手,脸上的神情很是宁静。
有仆丁来报:“夫人,”那仆丁抓抓头,目光悄悄带一下严克,支支吾吾不敢说。
严夫人干脆利落地道:“说!”
仆丁再抓头,“府门外头,有个女子来寻夫,听她的描述,说的好像是——”他看向严克,一跺脚,“找的是四公子!”
李凌冰把手从严克手心抽走,用目光刮一下严克,见他皱眉,不想狡辩的样子,赶紧用袖子扇脸,免得心火烧起来,害她失态烫红脸颊,“走,咱们去见见四弟的新娘子。”
严夫人、严怀意、李凌冰与严克来到前厅。
哭得双眼泛红的崔文鸢没有立刻上前,只用手绢抹眼泪,她把眸子藏在绢子后面,用余光打量来人和她们通身的打扮,哭了好一会儿,才扑到严克身上,“夫君,你让妾好找。”
严克把崔文鸢的身子扶正,神色凝重。
李凌冰和严夫人都在看崔文鸢,同样不说话。
严怀意上前,仰起头,笑问:“你是四哥的心上人?”
崔文鸢刚想说话,却被严克打断:“她不是。”
崔文鸢狐疑看一眼严克,心下没个准儿,大着胆子问:“那你说,我是谁?”
她是谁?
严克也不知道。
李凌冰眯起双眼,也问了一遍:“她是谁?”
崔文鸢瞧一眼李凌冰,把目光移开,又转回来,瞧一眼,突然脸色惨白,匍匐到地上,“公主殿下!”
李凌冰努力搜索自己的记忆,却无论如何,也记不起这么个人来。
李凌冰问崔文鸢:“你认得我?”
崔文鸢回答:“公主贵人多忘事,您曾给我一个花冠还有一盒薄荷香膏。”
李凌冰想起来了,是有那么一回事。
李凌冰觉得更有意思了,这就是那个能够拿走严克铜钱的女人?
她仔细打量崔文鸢,觉得这女人的确挺美的。
李凌冰淡笑着绕到崔文鸢身边,唤一声:“四弟妹!”她看到严克身子滞了一下,想动又不敢动的样子惹人嫌,于是牵起崔文鸢,暗中踹一脚严克,他依然岿然不动,她把崔文鸢牵起来,引到严夫人面前,“来,我们认认婆母。”
严夫人有些头疼,佛珠转得越来越快。
崔文鸢正欲行礼。
严克一步跨过来,架住崔文鸢的手臂。他与李凌冰各执一条手臂,把崔文鸢挟在中间,一个把她往地上按,一个把她往上面架,场面一时有些微妙和焦灼。
严克盯着李凌冰,“你听我说,我以为她是——”
一个“你”字哽在喉,他说不出口。
一来,这像是个顶假的借口,说出去人家未必信。
二来,连他自己也不确定,崔文鸢是他什么人。
自己也不知是真是假,这才是最致命的!
严夫人闭上眼,说了一声:“够了!”
李凌冰和严克同时放手,这一放手,把崔文鸢摔在地上。
崔文鸢呆望两人,终于把话挑破:“我和夫君是他失忆后成亲的,以前的事他都不记得了。”
李凌冰长舒出一口气,又立刻吊起眉头,细白的额头拱起两座眉山,眸子死死盯着严克,问他:“你知道我是谁吗?”
严克回答:“李之寒。”
李凌冰摇头,“这是我告诉你的。”她咬住唇,一低头,想了会儿,道,“你能忘记,也好,不——真好。”
严克想知道,忘记过去,就是丢了自己,到底好在哪里。
他不知道,汝之砒|霜,彼之蜜糖。
有人也想忘记过去。
崔文鸢捏着衣袖,小声问:“你们能告诉我,夫君他叫什么?家里是干什么营生的吗?”
严克黑眸盯着李凌冰,显然也很想知道答案。
严怀意道:“四哥他……”
李凌冰横插一句:“他叫严四,是严家的义子,在东海参军,是个普通兵士。”
严怀意张嘴,又赶紧把嘴捂上。
崔文鸢很是失落,“啊——他不是官啊。”
严夫人与李凌冰对视一眼,接话:“他尚年轻,总会出人头地。这位——小娘子,你陪他回东海吧。私自离军可是大罪。你们现在就走,我给你们准备盘缠,等东海的仗打胜了,你们再回来。到那时,我会给你们在京中买大宅安居。”说完,她从头上取下一支珍珠白花簪子,插到崔文鸢头上,“头一遭见面,收下它,就是我家新妇了。”
崔文鸢摸着珠花,心已被盘缠和大宅二字迷了,倒也没觉得失落。她看严克神情晦暗,心想这个有情郎是没了,但没关系,只要把她的马车装得满满当当,这一趟她不算白来。
严克皱眉,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苦于没有证据。
李凌冰吩咐小霜:“去把我的嫁妆移一半给她。”她走过去,牵起严克的手,把他引到大门外,前一刻还笑眯眯,下一刻就冷了脸,不由分说把严克推出门,“严止厌,我祝你夫妻和美,子孙满堂。下一次再见——”她顿住,把目光从严克脸上移开,“或许——我们不会再见。”
严克盯着她,没有说话。
他只有一个念头,那念头犹如燎原之火,在他心间烧。
李之寒,你休想丢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