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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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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克骑在马上,穿过川流不息的大街,跻身茫茫人海。他把自己淹没在尘世的喧嚣里,企图弄清楚自己是谁?要做什么?

有人从人群里认出严克,驱马朝他挤过来,“君侯许久未露面,是去哪里风流快活了?你不在京里,我们兄弟都觉得没意思,喝酒都找不到对手。走,今日无事,我们痛痛快快去喝上几斗!”

严克与他并肩骑马,笔直的身子在马上晃啊晃,低头凝眸,对那人笑一下,“好,我们走。”

崔文鸢从马车里钻出来,手中还抓着一片金叶子,“你去哪里?不出城了吗?”

那人睨一眼崔文鸢,嬉皮笑脸问:“君侯,成亲了?好福气,人不风流枉——”

严克把刀横到那人下巴,手抖一抖,利刃出鞘,敛出寒光,“玩笑归玩笑,女人家不是给你调笑的!”

那人尴尬笑笑,头晃过刀,“君侯真是怜香惜玉。”

两马一车行到街口。

严克对崔文鸢说:“姑娘,我们就此别过。谢谢你一路照顾,日后若是遇到什么困难,可来玉京城找我,严某力所能及,愿报你的恩情。”

崔文鸢藏在车帘后面,“你给得已经足够多了,我想要旁的,你也给不了。你放心,我不会来找你。”她顿一顿,“你真的不回东海去吗?那里比京城美,人也和善,我在那有一爿绣庄,可以过上安生日子。”

严克牵动缰绳,掉转马头,跑过马车之时,抛出一句话:“姑娘,走了,但愿我们不再相见。”

严克与公子入了一家酒楼,豪饮几斗酒后,他从公子嘴里套出很多话。

他是谁?

他终于知道了。

但定州侯严克只是一个陌生的身份,如一件不合身的衣服被人强行套在头上,内里却是空的,任凭他挺胸直背,就是撑不起来。

他还没能找回自己。

严克向公子打听李之寒的事。公子起先不明白他说的是谁,提到是严家娶的新妇,公子才滔滔不绝说出玉璋公主的遭遇。

公子纵然是纨绔,也免不了骂一句:“公主远嫁,使我中州男儿脸上无颜色。”

严克听完,仰头灌下一杯酒,站起来,问:“哪里能找到那个鞑靼人都善?”

公子喝得醉眼迷离,反手撑在地上,“此处不远有座赌坊,那个鞑靼九大王最喜滥赌,这个时辰,你一定能在那找到他。”

如果他还是君侯,必然深思熟虑,徐徐图之,然后以暴制暴。

但他不是君侯,只是这中州故土上一个最微末的乞丐——他为心事而痴狂,甘心为报国而抛头颅!洒热血!然后,依然是以暴制暴!

严克寻到公子口中的赌坊,走进去,第一眼就瞧见那个都善——不用他人多言,严克就知道是他——放眼整个赌坊,唯有这些鞑靼人穿着异族服饰,束着异族发式,举手投足之间惹他莫名生气!

都善是这群人中最惹人嫌的!

赌桌边挤满了面红耳赤的人,他们将空气搅得又混又浊,每一张脸都是滚烫而癫狂的,吆五喝六,瞪着桌上那些冰冰冷冷毫无生命的物什。

都善在摇骰子,赌桌周围太热了,他褪下一只袖子,绑在腰上,横出一条筋肉虬结的粗手臂,双手包住骰盅,放到耳边,边听边摇边喊。

所有人都在探头望那骰盅。

严克绕到后面,取下刀,用刀尖破开人群。

原本热情高涨的看客腰间突然触到一股凉,转过头,刚想骂一句娘,见到一柄利刃搁在腰间,立刻滚到一边去,连叫也不敢叫。

赌客们很快给严克让出一条道。

鞑靼人自有几个硬手跟在都善身旁,他们反应很快,立刻拔出弯刀,像潮水般向严克涌来。

但,严克的刀更快!

他一刀劈开赌桌,骰子银子票子在空中飞舞,惊得人群尖叫着四散。

他没有劈歪。

他要让都善在死前,看清楚是谁杀的他!

严克冲上去,右手持刃,左手手臂压住都善的胸口,把他压到一桌子碎银间。都善的胸口挺起,又被严克押下去,黑眸死死盯着都善,“记住了,小爷叫严克!是这中州最最普通的男儿。我们中州不嫁你女儿!”

鞑靼人从后面劈下刀锋。

严克回身,仪刀划空,“哐哐哐”斩断蛮子的弯刀。

严克又快速回身,手起刀落,砍下都善的头颅。滚烫的血喷在严克脸上,他沉一口气,用袖子抹掉脸上的血,睫毛上也挂着血珠,他甩甩头,冷眼盯着鞑靼侍卫。

严克把头丢到地上,一字一顿:“杀鞑靼九大王者,是我定州侯严克。”

狼崽都杀了,不在乎再杀几只狈!

严克与鞑靼侍卫杀成一团。

玉京城最大的赌坊里多了几条异乡人的魂儿。

中州鸿胪寺的官员躲在赌坊二楼,见严克把鞑靼使团的人都杀尽了,才从楼梯上连滚带爬滑下来,连连给严克作揖,“啊哟唉哟,我的好君侯,你可给圣人闯祸了。你把使节杀了,这议和之事还怎么谈得下去!”

严克折起手臂,把刀横在手肘上,缓缓拔出来,用衣袍擦掉刀上的血,他冷哼一声,“议和不了?呵,正合老子心意。”

官员用袖子擦额头的汗,“劳烦君侯随我进宫一趟,把事情向圣人禀报清楚,余后怎么办,还得让圣人与光王决断。”

严克封刀,走出赌坊,一脚把都善的人头踢到大街上,任一颗狗头千人踩,万人踏。

甭管其他人乐不乐意,反正他严克心里舒坦了!

严克不记得李淮,自然忘记他是个软骨头。

倘若一朝之君是个软骨头,那这个朝廷从上到下必然长满了软骨头,软骨生疮,一直烂到根子里!

严克质问李淮:“这个亲是非结不可?这个仗是决然打不下去?”

李淮盯着严克,“他们都说,严氏只出武夫,族中子弟个个喜战好功。你父亲严通儒一直以第四子文采出众为傲,更是放话你严四习文不习武。这大话为你在朝中招来多少青眼?先圣人在时,你凭一手好青词得以在御前行走,多少皇子权贵想要拉你入幕,连母后与姐姐也被你所蒙蔽。如今看来,你严四却是最徒有虚名的一个,竟比寻常武夫还要蠢笨上三分,在朗朗乾坤,圣人治下,罔顾国法,随意地杀人!”

他们是谁?

自然是那群软骨头。

严克说:“我杀的是寇,不是人!”

李淮道:“议和只是权宜之计,严四你看不透?”

“权宜?”严克哼一声,“等同于软弱。”

李淮目光犹如石凿,“严四,你骗不了我。你不是看不透,也不是想充大英雄,你是要演情种——不——的确是要做英雄,要做属于一个女人的英雄。”

严克的目光暗下去,被人戳破伪装的感觉并不好受,尤其是牵涉到家国大事,一切小儿女□□都被视为矫揉造作。

他心里明明白白,自己杀都善的理由并不光彩,只是躲在家国大义后的自私与卑劣,令他在一瞬间觉得自己渺小如蝼蚁。

他后悔吗?

自然是不后悔。

大殿之上,圣人李淮盯着混身挂满鞑靼人血的定州侯严克,万千情绪涌上心头,可谓是疑也,厌也,怒也,畏也,“定州侯,你给朕捅了一个天大的娄子,也害了姐姐。”

严克对上李淮的目光,“你还是要送李之寒去定州?”

李淮冷漠回答:“是。”

严克这才看清,这个万人之上金尊玉贵的中州之主怯弱至极,竟不如边疆战场上一个最普通的兵士。将士尚知国仇家恨,杀身成仁,他们浴血奋战,不是为了自己的主子送女人去求和的!

这一切真像是个笑话!

然,李淮终究是中州之主。

代为摄政的是那痴道的光王李宜。

严克么,只是个连封地都在敌寇手里的小小定州侯。

严克觉得自己浑身都是力气,却没有地方去使力气,他的气息越来越浊,鞑靼之血在他脸上干涸成紫黑色的斑块,他说:“我杀了鞑靼王子,自投领罪,请圣人把我当成赔罪之礼,与公主一同送往定州。”

李淮露出惊异之色,不一会儿,腔中发出大笑,“你能做到这一步,朕也没想到。姐姐一定不会高兴,她费尽心力给你们兄妹挣回来的自由,你就这样轻飘飘弃之一边。那么,就如定州侯所愿,送你去定州城。”

严克不愿向懦弱之人行礼,转身,离开。

李淮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严四,那定州城可是鬼门关。朕会想办法救姐姐回来,至于你——朕可不会捞你回来。严氏与鞑靼人之间隔着血海深仇,那群蛮子非得把你抽筋剥皮不可!你要是真能从定州城活着回来,朕的江山干脆也由你来坐!”

严克并不去理会李淮的嘲讽。

一切的一切,他严止厌自己承担。

就算是一条路走到黑,就算后世史书说他蠢,他也认了!

谁让他失了记忆,失了桎梏,心甘情愿为一人赴死呐!

元狩二年,春末。

当李凌冰以公主之身、严氏之妇嫁去定州之时,她从车撵里回望渐渐远去的玉京城。

送嫁的车撵如同一座牢笼。

她心想,那个人可千万不要来。

当严克以囚虏之身、严氏之子被押去定州之时,他在囚车里回望渐渐远去的玉京城。

送押的牢车就是困住他的笼。

他心想,那个人可一定要等着他。

他们都是一类人,再多的牵挂都不会宣之于口。

严止厌,别来。

李之寒,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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