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李凌冰脑子里蹦出的第一个想法是:难道谢忱搞错了?让他去抢严克,却误抢了她。
但绿巾汉中没有谢忱。
她随后又意识到,囚车里脏兮兮的男人和软榻上香喷喷的女人是不会被搞错的!
绿巾汉就是冲着她玉璋公主来的!
李凌冰决定自己逃出魔爪!
她的腰折在马脖子后面,趁那人驾马,目光没看她,悄悄从发间扯下一支珍珠钗,藏在袖子里。
马匹快出城之时,绿巾汉子们四散开,分批过城关。
李凌冰抓到了机会,翻过身子,用左手刺绿巾汉,这一招是软绵绵的,又慢,被绿巾汉一把抓住手腕,他道:“小娘子,别整这些女人的花架子!没用的!”
绿巾汉的话才说完,才看到她手里是空的,女人竟然还在笑。马匹突然失控,一声仰天长啸,扬起前蹄,两人往马臀滑去,随后又是一颠,马后蹄剧烈踢起来,前蹄折跪,把两人摔下来。
绿巾汉子这才看清楚——马脖子上插着一支白色的钗。
这小女子竟然懂得声东击西!
她是妖精吧!
绿巾汉子被马压着下半身,动弹不得。
李凌冰被摔下马,半边身子麻得发木,也顾不得许多,挣扎起来,一跳一蹦钻进旁边的小巷里。
天上乌云密布,“轰隆”一声响起春雷,蜀地又要逢上一场大雨。
李凌冰穿梭在大街小巷,四周皆是戴绿巾的汉子与眉毛涂朱的汉子在骑马奔跑。
他们在追捕两个人。
雨丝似针线,由稀转密。
风淅淅,雾茫茫,雨濛濛。
一声又一声雷响,闪电一道又一道照亮昏暗雨巷。
李凌冰逃到一条巷中,巷口有凸出的石门,她跑不动了,藏在石门凹陷里喘息。
一队人马从她身后呼啸而过,犹如雷奔。
巷子陷入热闹后的死寂。
李凌冰回过身,趴在石门上,小心打量对巷的情况。
她看到了他。
绿巾汉子找不到她,他却抓住了!
真是见鬼了!
到底为什么啊!
还能因为什么?
因为她香啊!
李凌冰与严克隔街对望,他们之间隔着蜀地的多雨,绿巾与赤眉的疯狂追捕。
人和物都成了身外事。
彼此之间,他们只能看到彼此。
傻子……
李凌冰像贪玩的猫被捏住了后颈,迅速把身子藏起来,背靠石门,眼睛发涩,喉咙发干。
她望天,细雨扑面,微凉。
天空响雷,街上又跑过一群人马。
然,说到底,她还是贪恋对巷那双黑眸,拼凑零零碎碎的勇气,想再偷瞄一眼。
巷子那头空了。
连带着她的心也空了。
李凌冰回身撞在坚硬的石门上,身子滑下来,抱着膝盖,哭。她只会轻声哽咽,咬着下唇,任凭泪珠无声落下。
她是修道修佛的太真子——从来不会大大方方亮出自己的软弱,神女之哭,自该为国为民!哪里能为一己私情?
她瞧不起自己!
明明是她放他走的。
怎么人真的走了,她又舍不得?
女人啊,真是无用的笨蛋!
女娲娘娘在捏她的时候,没有用泥,用了水!
她现在可不就是水做的人!
她埋头于膝盖间,缩成一个球,从呜咽化为小声啄泣。
然后,一个黑影罩住她。
一个轻柔的嗓音告诉她:“别哭,我在。”
她的身子滞住,然后,把脸在膝盖上狠狠抹了抹,抬起头,眼红得像只兔子,眼角分不清是泪还是雨,恶狠狠道:“严止厌,滚回战场上去!那里干净,生死全凭本事。”
严克的薄唇抿紧,将她拉起来,“走不走,留不留,全看你。”
李凌冰不敢看他的眼睛,撇头咬牙:“我不会走的。”
严克道:“那么好,我们一起回去。”
李凌冰陷入彻底的疯狂,用拳头砸他,不留情面狠狠地砸,“傻子!傻子!既然逃了,为什么还要回来!白马关外全是鞑靼探子!我只能救你这么一次!只有那么一次!”
那拳头落在他胸口,他一点都不觉得疼,因为那拳头全都打在他心上,“巧了,我也是这样想。”
下一刻,她落入一个久违的怀抱。
她起先还挣扎,渐渐安静下来,知道自己逃不掉。
天上的雷还在响,雨还在落,人马还在奔腾。
街上好热闹。
却也好安静。
路人走过,会瞧一眼他们,摇摇头,叹今朝的男女过于孟浪。
绿巾与赤眉同时发现了这条隐巷。
谢忱握着刀站在巷那头。
严府二管家扯下蒙面,立在另一头。
严克脚边有不知被何人丢下的蓑衣,他捡起来,盖在二人头上,然后把她压在石门上,吻她。
他口渴啊。
离经叛道也好。
违背伦常也罢。
他只想好好吻她这一次——不,还有下一次——好多好多下一次!
蓑衣之下,暗无天光,天光在他们心间,彼此照应。
她起先是抗拒,舌头破过齿关,引的爱意生芽,钻出来,沉沦,回应,纠缠,势均力敌。
她都要喘不过气。
用虎牙咬破他的唇。
血味充斥口腔。
他却不停,仍是迫切索取。
眼前之人已不是那只小狗崽子,从什么时候开始,长高了,长壮了,变得骨肉相匀,瘦而不柴,像只多汁的肉包子。
她馋肉啊!
蜀地是多雨,亦多情,情与欲湿湿黏黏的,浸透灵与肉,血与骨。
眼前之景滚烫如沸水,烫红了多少双眼睛!
绿巾与赤眉同时散了。
只有谢忱,如朵乌云落在屋檐之上,额发遮住了他半张面容。
拥吻过后,他们分开,各自定一定心神,凉一凉热血。
浑身湿透了的公主与定州侯平安回到驿馆门前。
李凌冰想走进去。
严克不让。
李凌冰心跳漏半拍,抿抿干透的唇。
难道他还没够?
她想溜,又给他捉住,拎回来拽在身旁,“别动,门口那几个不是原来的兵。”
李凌冰眨眨眼,目光移到驿站门口那几个兵,看不明白。
严克解释:“跟你来的那些兵从没上过战场,眼睛都是死的木的,现在这几个眼睛都像鹰。他们从没把背后露出来,一看就是出身关外,时常要应对野兽的偷袭。关内雨水充足,不会有兵挂水囊,他们易得了服制,改不了习性。”
带兵打仗的事,李凌冰不太懂。
不过,听他一番分析,瞬间觉得就是那么回事,原本寻常的兵也透出些古怪。
严克看向停在不远处的一顶轿子,“你看那边的轿子里边藏着个人,等在那里,刚巧能看到驿站门口的情况。”
李凌冰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那顶朴素的轿子。轿子前后没有轿夫,只立着一个年轻男子,轿帘偶尔一掀,从里边伸出一只细白的爪子,递给男子一页纸。男子会细细看了纸,然后凑近轿窗说几句话。
李凌冰说:“看来门口的兵就是轿子里的人换的。那人不肯露面,最好能逼出他的庐山真面,否则,揪不出背后的鬼,只会打草惊蛇。”
“李之寒啊李之寒——”他故意顿一下,引得她侧目而视,他嘴角挂上笑,“真是深得我心。”他捻去她发间的一只甲虫,屈指弹掉,“想赶鬼出洞,那还不容易——鬼怕秽物啊!”
严克突然皱眉,有些犹豫,问:“你身上有钱吗?”
李凌冰摇摇头。
严克道:“只有这一个难处,我身上也没有钱。”
李凌冰暗骂一句,缓缓撩起两只袖子,左边挂着一只金臂钏,右边藏着一只翡翠镯子,横举到严克眼前,“你看看,要哪个?”
严克觉得这个女人真是绝了!
想什么,她都有!
他们合该在一起的。
严克用手指戳戳金子,“你别心疼,我以后给你买更多。”他湿腻腻的指腹推在金臂钏上,才发现女人家的东西太精细,他弄不下来。
李凌冰纤指一绕,轻易就褪下臂钏,丢到他怀里,“我看你怎么捉鬼。”
严克抓着臂钏,玲珑一只,手里掂着,倒是比金子本身的重量还重。他并不喜欢用女人的东西——更何况还是她的。可他没办法,狱囚身上哪有钱?除了脖子上那枚假铜钱,他一无所有。
严克寻了一群夜香郎。
夜香郎肩膀上挑着扁担,前后的木桶里装着快要溢出来的“黄金”。
严克十分不舍地把金臂钏交到了他们手里,用手指戳戳那顶轿子,吩咐他们不要泼错。然后,他拉着李凌冰躲得远远的。
严克站在她身后,下巴抵着她的头顶,横臂挡在她脸前,用湿袖子小心捂住她的口鼻,轻声道:“忍一下,要是觉得脏,可以闭上眼。”
李凌冰眼睁睁看着夜香郎把金汁泼到那顶轿子上,然后,那群人抱头跑了,嘴里大喊:“贪财了!贪财了!”
轿子里的人咳嗽着跳出来,用袖子捂脸,逃到旁边站定,低头拍袍子,好一会儿,才把袖子放下来,朝着年轻男子手舞足蹈比划。
严克看着那人。
不认识。
只觉得这个人奇怪,不会说话,只会跳舞,跳得还不怎么好看。
李凌冰却认得。
那不是被严克弄哑,又被放到北面去种田的临光侯嫡孙——孙覃嘛!
他不在北面好好种田,到关中来做什么?
李凌冰在严克臂弯里缩一缩,抬头去望严克的神情,头顶擦过他略扎的下巴。
他察觉她在动,猛然回过神,问:“你认得他吗?”
唉,还是呆的!
李凌冰细细解释了他们与孙覃的恩怨。
严克觉得此人来,怕是来寻仇的!
临光侯一家已在边境扎根数年,本境地方势力盘踞,人心浮动,严克和李凌冰都吃不准孙氏的情况。
更何况,严克已不是从前的严克,少了记忆,他的行动一直是莽的。莽则乱,乱则败,眼看着白马关近在眼前,偏偏遇上这么个死敌!北境不比中州,前有鞑靼这条狼,后有临光侯这只虎,谁都不好对付。
严克真的吃不准,自己能不能护住李凌冰。
还是那句话,把她交给谁他都不放心,除了白马关外的高晴——中州最年轻的上将军,他或许可以。但,高晴远在关外,他们与白马关,还隔着半月的脚程。
严克决定带李凌冰单独出关,与高晴汇合。
就是不知她肯不肯。
她这个人哪儿哪儿都好,就是脾气有点倔。
严克小声问:“李之寒,你愿意——”
“你愿意”这三个字李凌冰熟,听得烫耳朵,怎么这个时候,他又要提这件事!不等他说完,她就大声回答:“我不愿意。”
严克有些急,又有些气,“你都没听我说完,你就说不愿意。”
“那好,你说吧,无论你扯什么理由,反正——”
严克直接用话封住她的嘴,他还想用别的什么封,但已经让他得逞一回,时间那么短,他还没生出第二次的胆子,“你愿意和我出关吗?去找高晴。”
李凌冰愣了一下,脸上有些尴尬,“啊——你要说这个啊。”
严克想解释这么做的原因。
李凌冰却道:“可以。让送亲这些人在前面给我们当幌子,我们走小道,的确会更安全些。严止厌,你想得周到,我跟你走。”
她就这样答应了。
严克可是准备了一肚子话要说服她,如今只能烂在肚子里。
他抱怨自己的胆子没能生发得更快些。
一个吻,远远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