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牧仁的声音像他的人一样冷静:“他们被一个少年引到了距离广阳大街很远的小巷子里,然后……都被杀死了。等那少年走后属下上前查看了尸体,确实都是我们西辽人,但是身上没有标记,所以不能确认是不是大殿下的人。为了不引起官府猜疑,属下已经派人把尸体悄悄处理了。”
傲云点头赞许:“你做的不错。不管是不是大哥的人,只要是西辽人莫名其妙死在大肃总归是不好。在这个和亲的节骨眼上,还是不要出岔子比较好。”
牧仁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属下不敢离得太近,所以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但是看到了一个人,正是今天赛马会上和阿木古比试的那个男子,我记得他叫沈笑南,他是去救那个被刺杀的少年的,两人似乎还很熟。”
“这可就奇怪了,难不成大哥要杀的人和今天那个小侯爷还有关系?”傲云轻轻合眼,纤长的眼睫毛投落在他略有稚气的脸上,格外好看。
他仔细回想了一下今日赛马会上的场景,又想起来大肃皇帝看向那个男子异样的眼神,直觉告诉他这件事情不简单。
牧仁问:“是否要查一下那个沈笑南的底细?”
“那倒不必。我看大肃皇帝对沈笑南颇为不同,想必会多加关照他,大肃皇帝城府深不可测,耳目隐藏极深,若我们派人去暗查沈笑南被皇帝知道了,恐怕会被怀疑西辽和亲别有用心,反而横生事端。不过……”他抬了抬手,撩起一缕散落在肩膀上的黑棕色卷发慢悠悠的在指尖缠绕,“去查一查他们要杀的那个少年究竟是什么人,是否和大哥有关系。”
“是。”牧仁领命而去。
傲云看着瞬间在门口消失无踪的身影,挑起好看的眉毛笑了笑,眼中一抹不符合年龄的阴鸷一闪而过。
次日清晨,徐婳刚穿戴整齐就听见门外的敲门声,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清朗好听的声音:“李兄,你醒了吗?”
徐婳梳理了一下发髻,打开门看到沈笑南站在门外。
他今日换了一身浅蓝色的衣服,金丝暗线绣着祥云图案,一晃便漾开浅浅的金光,整个人显得清贵出尘。
见她一直盯着自己的衣服瞧,沈笑南抬了抬袖子,笑道:“昨日穿的衣服被刺坏了袖子,今早刚招呼小二上街买了一套新的回来,如何?”
“好看。”徐婳简短的下了评语,直截了当道,“昨日之事多谢沈兄,你这套衣服和昨日的房钱我都会派人送到你府上的。”
“用不着,这点儿钱我还是有的。”沈笑南摆摆手,拉着她的袖子就往楼下走,“我让老板准备了饭菜,再不去吃可就凉了。”
两人在楼下大堂的一张桌子旁坐下,他们甫一入座就有店小二张罗着端上来几碟小菜和两碗粥,领了赏就去招呼别的客人了。
看着满桌热腾腾的饭菜,徐婳有些神不守舍,但也没拒绝,只是道了谢就开始吃早饭,沈笑南也没多问什么,两人就这么安安静静吃了一顿饭。
酒足饭饱之后,沈笑南结了房钱和徐婳一起出门准备各自回家。
眼看着徐婳转身就要走,沈笑南站在客栈门口犹豫良久,终于喊出一句:“李兄,我们……下次什么时候能再见面?”
徐婳闻声回头。
清晨的日光温和而不刺眼,柔柔地洒在沈笑南身上,他站在客栈门口,右手持一把描山画水的扇子轻轻扇动,左手负于身后,远远看去端得一派风流佳公子的模样,丝毫不见平日里的纨绔形象。
微风吹起衣摆,他那身价值不菲的浅蓝色锦衣在阳光下映出金光点点,仿佛傍晚时分洒在水波上的夕阳光影,煞是好看,也衬得沈笑南很好看。
他俊朗的眉眼噙着笑意,神色有些意味不明,又有些不食人间烟火,似是情窦初开的懵懂少年郎,又似是顷刻间就要羽化成仙而去,此情此景让徐婳一时之间有些晃神。
见她不说话,沈笑南负于身后藏在袖中的左手不由自主慢慢握紧,他咽了咽唾沫,道:“李兄?”
经他提醒徐婳回过神,抬眸望向对面的少年郎。
他负手立于喧闹的客栈门口,对长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视而不见,只一瞬不瞬地看着台阶下的女子。
瞧着他带着殷切盼望的眉眼,徐婳眼前不由浮现出这几次和沈笑南相处的点点滴滴。
茶馆中,他和她相识于意外,闲谈茶酒间,竟相谈甚欢,只觉相见恨晚,互相引为知己……
裴府大门前,他双手抱臂倚靠在大白石狮子旁边,懒洋洋地邀请她一同去观看赛马大会……
沈府花厅里,他一边应承着父母,一边转身就拉起她的袖子一溜烟跑出了门……
赛马大会上,他将手中扇子一抬轻轻压在她唇边,语焉不详对她说:“你希望我赢,那我就一定赢,至少不会输就是了。”
傍晚集市街,他和她聊起往日荒唐事,叹息人言可畏,感慨所见并非真实,他却突然支支吾吾起来,一时兴起居然买了簪子送她……
长安夜市里,他迎着月光牵马而行,双颊绯红小声问自己是否还有姊妹……
深夜小巷中,他从墙头上凭空跃下,长臂一揽将她拥入怀中,自己却被一剑刺中,鲜血淋漓……
客栈烛火下,她为他包扎伤口时,他故意只脱下半边衣裳,并且主动提出再开一间房,不与她同房过夜……
徐婳平日里虽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但好歹是个女孩子,亲眼见过太子哥哥和大嫂的琴瑟和鸣,也撮合过四姐和她心上人的情愫暗生,结合之前种种,她忽然意识到一种可能性——
沈笑南已经识破她的女儿身,甚至还对她有些好感!
想到此处,徐婳蓦然瞪大了眼睛,满脸地不可置信,心里竟然还有一丝丝的甜味蔓延开来,随后展颜笑开。
他喜欢她!
他竟然喜欢她!
生平第一次有人真心喜欢她,他喜欢的是她这个人,不是静阳公主的身份,不是因为旁人的强迫,不是畏惧强权的巴结讨好,不是口是心非的阿谀奉承,是她徐婳这个活生生的人!
这怎能让人不高兴!
此前种种,当时她只以为是因为他的习惯,却没想到原来是早有预料。
难怪沈家父母看她的眼神就像是看到了未来的儿媳妇,想通了这一层,一切就都能解释得通了。
沈笑南没有断袖之癖,他父母也看透了她的女扮男装,他送她簪子、开两间客房,全都是因为知道了她是女子。
不过……想通了又有什么用呢?这点丝丝甜味并没有维持很久就被她的理智覆灭干净。
和亲已是板上钉钉,她不可能为了一己私利弃大局于不顾,沈家也不能为了她得罪满朝大臣和西辽,自己和他注定是有缘无分,何必多做牵扯。
心里甜丝丝的味道慢慢被理智淹没,徐婳渐渐平静下来,脸上的表情已经恢复波澜无惊,她低低垂下眼眸,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狠了狠心,最终还是选择如实相告:“沈兄,我们可能不会见面了。”
“为什么?”沈笑南脱口而出,晃动的扇子猛然停下,手心不由自主生出一层薄汗。
徐婳没有说话。
这次她没有回答他。
她其实想告诉他,她要嫁人了,他们没有下一次。
但是想想,沈笑南并没有主动点破她的女儿身,自己现在也还是身着男装的模样,此话一出便是主动承认了自己女儿身的身份,两人之间仅剩的一层窗户纸也被捅破了,倒不如保持现如今的状况,她依旧是客居京城的外地公子李画,他依旧是玩世不恭的永城小侯爷。
如此,两人还能给彼此留下最后一点美好记忆。
两人就这样对站着僵持了片刻,沈笑南眼中的星火终于一点点熄灭,紧握的拳头松开,他状似毫不在意的笑了笑:“我随口问的,李兄莫要介意。”
徐婳抬头看着他,眼前的男子一派气定神闲的模样,看不出任何端倪,她却听着这句话有些心酸。
“走吧,我送你一程。”沈笑南走下台阶和她并肩而已,微微低头看着她的发顶,女子特有的淡淡香气随着微风送至鼻尖,让他再次心神荡漾起来。
徐婳不假思索拒绝:“不用,我自己……”
“最后一程了,就当是全了你我的一场缘分。”他打断她的话,径自走到前面带路,走了几步见她没跟上来,扭头冲她眨了眨眼,挑眉笑开,“走吧,前面有家店铺做的糕点很好吃,给你买点儿带回家尝尝,你吃的时候也能想起我。”
他说的轻松愉快,丝毫听不出伤感的情绪,这让徐婳也稍稍放心下来,以为他和自己一样想通了,便几步跟了上去,笑着应和:“来了。”
毕竟相识一场,知己一场,就当是……
最后一程吧!
只当是年少轻狂时做了一场旖旎的梦吧,梦醒后各有人生。
恶名远扬的跋扈公主和一事无成的纨绔子弟,即便在戏本子里也没什么好结局。
对他和她而言,相忘于江湖,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此时已是辰时时分,街道上人来人往,小商贩们已经开始张罗着营生,叫卖吆喝声不断从耳边传来。
沈笑南和徐婳慢悠悠的走在大街上,因为刚才的一番对话气氛有些微妙,两人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徐婳觉得是自己没有挑明身份在先,引起人家误会在后,不管怎么说自己都有些不对,她也很能理解沈笑南的心情,毕竟刚刚燃起的一丝情愫被人无情浇灭,换作是谁心里也不会好受,只是沈笑南并没有说喜欢自己,也没有挑明她女儿的身份,她自然也不好再把这件事情拿出来说。
徐婳跟在他身边犹豫了半晌,觉得这种沉默不语的气氛实在有些尴尬,于是开始没话找话:“沈兄,你刚才说的那个糕点铺子在哪里呢?还有多远能到?”
“李兄很着急回家吗?”沈笑南以为她着急想要离开,叹了口气,伸手向前一指,“就在前面了,拐过路口就到了。”
“我不是……”徐婳看出来他误会了,刚开口想跟他解释,就听见身后传来一个爽朗干净的声音。
“沈小侯爷。”
沈向南听见有人叫了他,自然而然的停下了脚步转头去看。
那声音听着有些耳熟,徐婳也跟着一起扭过头去,只见身后不远处一个年轻男子快步向他们走来。
来人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身形高大,眉眼深邃,着一袭紫色锦绣衣衫,深棕色的头发高高束起,只留一抹微卷的发丝垂落额角。
他虽做了中原人的打扮,但是远远看去便让人觉得有着和中原人不一样的气质,在人群中尤为显眼,以至于沈笑南和徐婳都在第一眼认出了他的身份——西辽王子傲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