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影
蒋纾俞情绪闷闷,自然也没认真去瞧杜悯儿,杜悯儿伪装的温柔面孔差点没支撑住,便见蒋婉问道:“你怎么突然从那个女人的院子里出来?她如今怀着孩子,父亲可宝贵的很呢,万一出了什么问题,赖我们头上怎么办?”
蒋纾俞一直背对着她们,抬起手,捏着袖子把面容整理得当后,才道:“我来个她送补汤,她身子不好...”
“哼,你一个继子倒是比她身边的嬷嬷还要鞍前马后。”蒋婉一向不喜欢卫蓉,她自打看到她第一眼开始,就从内里发出一股敌意和厌恶。觉得她看上去娴静温雅,但却会把他们蒋府搅得天翻地覆。
蒋纾俞生怕她联想到什么,此地无银三百道:“卫姑娘来了。”
蒋婉了然,难怪呢。她前前后后绕着蒋纾俞走了一圈,靠近他语气不善:“卫姑娘生得貌美是在整个扬州城都出了名的,你不会也对她抱着什么非卿不娶的架势吧?”
杜悯儿在一边听了,恨得后槽牙都快咬碎了。
“哪有!你莫要胡说!”他义正言辞地否决,但却更让杜悯儿认为自己猜得没错。但也懒得再跟他辩解,只道:“你反正要晓得,她姑姑是咱们的继母,单这一条,到时候传出去给你框个扰乱/伦理的名声,你看你担不起!”
蒋纾俞脸色一下唰白,仿佛像染了恶疾一般,整个额头都是汗涔涔一片。他几乎腿脚发软,快要站不稳。蒋婉不知道自己那句话戳冲了他的心肝肺腑,让他害怕成这样。但终归是哥哥,她上前关心地搀扶他道:“你怎么了...怎么这么多汗...还这么冷?”
“没事...你以后莫要胡说...我是读书人,最是在乎名声,传出去像什么话?”他心虚地教训着蒋婉,想不动声色地把这件事掀开。
蒋纾俞不是个话多的人,他心虚害怕,因此欲盖弥彰。
当话语全然落地的时候,他一抬头,只见杜悯儿眉头紧缩地盯着他,看着他瞳孔兀然缩小,突然一个恐怖的念头福至心灵。
和卫约素扯上关系会让他这般害怕吗?
还是那个人只要一同他相提并论,便会掀起满城的风雨?让人戳破脊梁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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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约素回来后一直觉得胸口闷闷的,哪怕今日天气不错,日头从窗扇外投射进来,将小几上面的琉璃摆件映衬得晶莹剔透。
她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在想该如何跟徐霁白开口,早日完婚的事。
到时候可以请姑姑和蒋老爷证婚,哪怕卫老爷和卫夫人不依不饶,但蒋老爷到底是朝中命官,卫家作为需要在他手底下讨生活的商户,也闹不出什么事儿。
完婚之后,等徐霁白跟自己在外地安置好了,再想个由头把姑姑给接过去。
毕竟那件事就像个隐雷一般,一旦爆开,卫约素根本不敢想它的后果。
可是,自那日徐霁白跟她说可以娶她之后,便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件事。
卫约素是女子,不好催,姑姑也是琐事缠身,如今正为蒋纾俞的事忧愁着,怎么又能让她为自己操心?
可是徐霁白每日并无其他动向。
没有请媒人来商定事宜,也没有置办要成婚用的东西。
卫约素暗地里不是没有着急过,可徐霁白向来都是一个不管世事的性子,周围的琐事又都是徐管家在操心,卫约素...真的没这脸皮去跟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去质问这件事。
只能等。
只能相信徐霁白。
毕竟...他没有必要欺骗自己,这样对他也没有好处,不是吗?
正这么想着,丫鬟便携来一大堆东西,尽是女子的衣服,首饰。
徐管家跟在身后进来,乐呵地同卫约素道:“卫姑娘,我家少爷有请呢,让您过去一趟。”
来了。
卫约素心跳得砰砰的,她认真地盯着徐管家瞧,发现他脸上的皱纹都快笑得连城一条线。
能有什么事,会让他这么开心?
卫约素心跳如雷,走在青石板上,如同走在棉花中。
徐府就是隔壁,短短的一截路,却走得卫约素心惊胆战。
她很紧张,要比任何时候都要紧张。
有好几次,她都停下来,安抚一下自己跳得过快的心脏。
临进徐府时,还整理了一下发簪,问身边的丫鬟,今日着装是否得体。
丫鬟自是只道主子跟隔壁的少爷有那么一说,看这样的美人都开始娇羞,不由取笑道:“姑娘,您信不信,哪怕您今日穿得再褴褛,落在徐少爷眼里,亦是好看的。”
卫约素在她的取笑和自己的期待中羞红了脸。
刚过垂花门,徐管家便止步,扭头笑道:“我家少爷向来不是一个爱花心思的人,今日却为了卫姑娘花费了不少心思。希望你能得个惊喜,所以请您眼睛上系着绸带,跟老奴来。”
约两寸长的锦帛蒙上所有的光亮,卫约素的世界陡然变得漆黑。
失去了方向感的她有些害怕,不敢迈脚,但在丫鬟的搀扶下仍是小心谨慎地往前走。
没关系的,这里是徐霁白的府院,他不会伤害自己。
以后他们还要结为夫妻,或许还得学会相信他。
抱着这种想法,卫约素跨过了一道门槛,沉重的木门在身后紧紧闭合。
屋内的空气凝滞下来,卫约素本能地察觉到一股危险,战栗从尾脊骨婆娑而上,她伸手向四周触碰了一下,落在了一只冰冷的手中。
亦是记忆中那般修长,他的指节很长,很瘦但是也很好看。
徐霁白几乎是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生怕她在黑暗中有一点点闪失,直到将她搀扶落座,这才离去。
屋内静可闻针,可卫约素却不觉得害怕,因为她知道,徐霁白在这儿。
直到从天窗上投射出一束温馨的光落下来,卫约素的世界开始有了色彩。
先是一阵梆子声,“咿咿呀呀”的声音从暗处传来。
卫约素掀开眼前的锦帛,在她面前乃是一张白色幕布,徐霁白立在后面,左右手各执一个皮影。
演得是医馆家的小姐春日遇狐狸仙的故事。
皮影里那只狐仙面容俊美,长发中隐藏着一对狐耳,从深山之中入尘而来。
卫约素突然想起,自己之前在和徐霁白一起逛集市的时候,好像也见他戴过狐狸面具。
狐仙入尘世是为了寻找一味药,他铸造的剑还差最后一味药投入进去才能炼成。
狐仙带着任务而来,却不知那位药究竟是什么,所以他索性使了大笔银子入住在一所医馆里。
医馆里有位姑娘,正是及笄的年纪,狐仙年轻俊美,生得又温柔体贴,相处之下自然而然便动了情。
就在二人浓情蜜意之时,狐仙发现自己找的药并不是什么草木,而是眼前的姑娘。
他的剑需要人祭,且那人需对他有情。
于是,狐仙便陪这位凡人姑娘相伴一生,直到她生死之后再拿了她的尸身去祭剑,终而炼成神剑,报了家仇,修得正道。
最后一阵梆子声响,狐仙拿着剑坐在百年医馆里,看着堂内的药柜,回想起自己第一次来到这里的画面。
春日滟滟,日头正好,桃花含羞待放,叉杆半撑起窗扇,只是从前在案头捣药的姑娘已然不见了。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一戏终了,却有些意犹未尽。
卫约素觉得这出戏有点像她和徐霁白,但是里面有些情节也实在奇怪。
为什么狐仙在知道那位姑娘能够铸剑,不立即抓了她?非要等她寿终正寝?
故事离奇,有些没头没尾,这么一看又和她跟徐霁白打不着半点关系。看上去就像徐霁白从山野乡村听到什么故事,然后剪了皮影在她面前编排出来。
只不过这种心意难得。
徐霁白放下手里的皮影,卫约素透过白色幕布看着他。
他身材高大,要比寻常男子高许多,但也瘦削很多,从这里看上去,他的腰是那么细,肩胛骨也凸起,好像他从来都没认真吃过饭。
他也确实没有认真吃饭。
徐霁白放下手里的皮影后,也没有转身出来。屋内唯有天窗上落下的光源,落在他的面颊上,似镀了一层蜜,可他又有一半藏在黑暗之中,半明半灭,如同一半修罗一半佛陀。
卫约素起身,站在幕布的这边,他们的影子交相落在上面。
风吹动卫约素头上的发带,也吹动徐霁白影子衣袖翻飞,明明只隔了薄薄的一层幕布,可徐霁白就是不愿意走过来见她。
卫约素伸出手,在幕布上描摹着徐霁白的轮廓。
在另一头,徐霁白垂眸,看着对面的女子秀气的手指在慢慢临摹,好像他的心也在被他慢慢摸索。
痒,很痒,让他难以忍耐。
但是从心底里又蔓延出深刻的痛苦将这阵痒意尽数盖过。
卫约素觉得徐霁白应该是有话相同她说的。
但没说出来,又咽了回去。
不过没关系,卫约素有些乐观的想,反正他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