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犁穹窿城(5)
一高一矮两个人影自烟雾中缓缓走近铁笼,待烟雾散去,江杳杳才看清来人。高个儿的是个身形健壮的中年男人,男人的皮肤晒得黝黑,身上多处都有包扎的痕迹,背后还背着一把弓箭。他一双威严的眉眼正警惕地看着江杳杳等人。男人的身旁,是个与江杳杳差不多高的小少年。少年瞪着江杳杳,稚嫩的脸上有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悲苦和怨恨。
“这位大哥,你们抓错人了,我们不是坏人!”江杳杳解释道。
男人并未发话,身旁的小少年怒视江杳杳,指着她叫了起来,“你们就是坏人!”
“我们是仙家弟子,是修道之人,不是妖怪!”
“你们这些修仙道的都是坏人!”小男孩愤怒地喊着,忽然弯下腰捡起石头向铁笼砸去。
“嵘澈,把米拿上,我们走。”男子瞥了一眼江杳杳,对身旁的少年说道。
“此笼专困你们这些道士和妖物,若以仙术突破此笼,则必受重创!等我们吃饱了饭再来处置你们。”
这两个人此刻根本无心听她们的解释,或者说,他们早就不相信陌生人了。江杳杳对柳卮言道:“这里的人看起来很讨厌仙门中人。卮言,是不是他们遭受的这些灾难与仙道中人有关?”
“不止有关,只怕还是罪魁祸首。”柳卮言沉沉道,片刻后,他抬手施法,面前的铁笼应声而破。这铁笼可困住修真者和妖物不假,而柳卮言已成仙体,凡人的小玩意自然困不住他。
听到身后异样的声音,中年男人惊讶地转过身,却发现他精心打造的铁笼已经四分五裂。
“怎、怎么会!”男人快速思考后扭头对少年说道:“嵘澈,快走!”
方才还气势汹汹指责江杳杳的少年此刻语气里一下子全是哭腔:“文大哥,我不走,我要跟你一起对付他们......”
江杳杳脱了困,柳卮言拖着还在沉睡的十二快步走了过来。中年男子文成看他们的眼神中多了一丝惧怕,他挺直了脊背,一把推开那个叫嵘澈的少年,快速抽出弓箭,瞄准了柳卮言。
“再过来我就放箭了!”文成狠狠说道。
柳卮言脚步一丝也不停歇。
文成继续警告着,可柳卮言恍若未闻,一步步向他走去。江杳杳笑了笑,扯着昏睡的十二连忙跟上。文成松开紧绷的弓弦,箭羽呼啸着飞出去。
柳卮言抬手,在箭即将刺向他的瞬间轻而易举地将其拿住,他道:“阁下不必过于紧张,我们绝非与你所认为的那些人。”
“对啊对啊!”江杳杳附和道,“这天底下这么大,难道所有修道之人都是坏蛋不成?这位大哥,可别冤枉好人啊!”
文成看看柳卮言,又看看江杳杳,目光最后落到了昏睡的十二身上。
这个戴着面具的男子武功高强,这小姑娘言辞直率,身旁的小少年看着也面善,可自己究竟该不该再相信一次这些陌生人呢?
“你胳膊流血了!”江杳杳惊叫道。文成这才发觉自己刚因为过度用力拉弓将此前的伤口撕裂了,血正从伤口上缓缓渗出,文成强行挺直的脊背也瞬时弯成了半个圈。雪茸闻声向着文成飞去,它嗅了嗅文成,叹息道:“哎呀呀,怎么中毒这么深还到处走动呢?真是不怕死的人!”说罢一边叹息一边用法术为文成控制住了伤情。
文成瞪大了眼看这样眼前这个长得奇怪却又可爱的小东西在自己面前飞来飞去,并且它施个法就能让自己好受不少,顿时也明白了江杳杳等人并非坏人。
“你们......”
“坏人会帮你疗伤吗?”江杳杳笑着问道。
“方才多有得罪!我也是无可奈何......”文成重重叹气,挣扎着起身,就要向柳卮言和江杳杳跪下。
“这是做什么!”柳卮言连忙阻止了他。
“求道长、少侠救救我们吧!”
“这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江杳杳连忙问道。
“我叫文成,在这穹窿城生活了几十年了。”文成沉沉道,“五年前,一帮身着奇怪服饰、又会道术的人突然来到穹窿城不知为何事,那时老城主接待了他们。那些人走后没多久,城中忽然开始流行起了一种恐怖的疾病。”
“你们所说的并不是疾病,而是此地弥漫的一种妖毒。”柳卮言道。
“妖毒?”文成不敢置信,愤愤道:“我也是很久之后才发觉这并不是普通的疾病,却未曾想过竟是妖毒!想来这妖物定是那帮道士引来的!可恨我打造的玄铁笼竟也没能捉住那妖物!”
江杳杳摇头,否定了文成的说法,“妖物并非事端的罪魁祸首,此毒是一种妖血干涸后产生的毒气,哪只妖会给自己放血只为毒你们这些人呢?妖物若想杀人,直接用妖力不就可以了吗?”
“那,那是?”
“只怕是有人将妖血洒在此地投毒,恐怕就是你说的那些道士了。”柳卮言道。
文成眼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裂开,他痛苦地抱头:“那些道士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们!我们只是普普通通的百姓,只想过普通的日子......穹窿城十万有余的百姓,如今已有一半死于这场妖毒!剩下的一半,每日睁开眼也不知道还有几日可活!为什么要让我们这么痛苦!”
嵘澈急忙道:“这妖毒可有解药?”江杳杳摇了摇头,“雪茸是花木之灵,知晓天下灵丹妙药,这妖毒,是连它都没听到过的毒物。”
嵘澈急得哭了起来,“娘亲,我不要娘亲死......”
江杳杳连忙安慰嵘澈,“嵘澈别怕,我们一定会帮你们的!”
自己常于山中,只听过雁北常年和平无患,却从未知晓雁北竟有百姓正处于如此困苦的境地中,江杳杳叹息道:“城中怪病横行,死伤无数,皇都竟也不派人来查探吗?”
柳卮言闻言,暗叹一声,他平日常游历人间,却也不知穹窿发生了这般灾难,天界众仙鸡毛蒜皮的愿帖更是堆得小山一般,这般事宜等云霁看到,只怕穹窿城早就成了一座空城了。而在人间想封锁住消息,只怕更是轻而易举。
“穹窿城是雁北穷乡僻壤之地,因地势问题一直没有多少收成,自然也得不到陛下重视,加上老城主也病死了,新城主的治理之道......”文成苦笑一声,“新城主继任半年后我们才知晓此事,百姓们也多次向他情愿,可他总以各种理由推脱。我们想给外面送信,可城里的信使都得了他的命令,这些消息一直也无法递出去,若非亲眼看到,旁人绝不会知道穹窿城早已变成如此光景。”
“这到任的新城主,想必就是蒙秋弥了。”柳卮言道。
“城主的手下们到处搜罗仅剩的活人。如今城中的人越来越少,路上的尸体越来越多了。”文成捂着脸悲痛道,“我的妻子、孩子、爹娘都死了。如今我也病入膏肓,强撑至此不过是为了一口气!如今才发现这些道士带来的所谓怪病,竟无解的毒物!我想报仇,可我只是一介村夫,我什么也做不了!”
“文大哥!”嵘澈紧紧抱住他的胳膊,“别这么说!你护住了村子里剩下的人,你是我们的大英雄!”
“城主为什么要搜罗仅剩的活人呢?”江杳杳察觉到一丝古怪。
文成摇摇头,“我也不清楚,他们只要那些中毒甚轻的人,病入膏肓的将死之人他们是不会管的。”
江杳杳道:“这城中果然有着巨大的古怪,怪不得不让我们进来!”
文成痛心疾首,“城中戒备森严,是绝对不会放我们出去的,如今我带着剩下的人躲躲藏藏,可这样耗下去,只怕大家最后都会死个干净!我一个年过半百的中年人倒没什么,只是村里还有许多孩子,他们,他们本不该小小年纪就断送了性命啊!”
柳卮言轻声道,“带我们去看看其他人吧。”
江杳杳坚定道:“文大哥,我们一定会救你们出去,将蒙秋弥的罪行公之于众!”
抚犁都城黄沙万里,穹窿城位于黄沙最少的绿洲地带,一行人远离绿洲走了许久,走得江杳杳浑身都是汗,心想着再往外走还有能住人的地方吗。文成背着十二和嵘澈走得倒很是熟练,带着几人翻过了两三座沙丘,才到他们的藏身之处。眼前的沙地与寻常无异,江杳杳不禁问道:“大哥,这地方和方才的沙地没什么区别啊,人在这里能呆得住吗?”
文成笑了笑,蹲下用手将一些沙子扒开,“姑娘,你再看看。”江杳杳顺着文成扒过的地方看去,这才明白其中精妙。原来此处沙层极薄,下面藏着一大片岩石,文成悲戚道:“我带着人逃到这里,大家几乎都要失水渴死,却意外发现这里地势颇为奇特,于是用最后的力气和仅剩的工具将这岩石凿出了一个岩洞出来,方才能安顿下来。为了凿这个洞,还死了不少兄弟......”
“此地确实隐蔽,也离主城区够远。”就是平日在浮玉山爬山采药习惯了的江杳杳,被这一趟路累得够呛,“文大哥,你们每天都这样去寻食物吗?”
文成面色倒较为平静,一点都看不出来疲惫,“这里远离城区,又要翻几个沙丘才能寻到,蒙秋弥那帮好吃懒做的手下必然不会寻到此处来,否则怎能藏得住人呢?在苦累和被蒙秋弥带走、不知生死的结局之间,我宁愿选择苦累些。”
文成带着几人进了岩洞,这里倒很是阴寒,没有黄沙上的炎热。“我们住得日子久了,岩洞也越挖越深,逐渐挖到了地下。”文成淡淡道。
越往下走,却没有想象中寒冷,反倒越来越温暖。柳卮言看看周围,发现岩壁附近放了许多团毛茸茸的东西,随即轻轻笑了笑,紧跟了上去。江杳杳倒越发好奇了起来,“文大哥,这里没有火把也没有光,何故山洞如此暖和?”
文成淡淡笑着,“我在山洞壁附近的地铺了许多猪毛草,人们聚集的地方生火取暖后,热气本要散去,而猪毛草多孔蓬松,自内向外沿路堆起来就能将热气挡在山洞里,这样也就省了我们不少火折子。”
“文大哥,你真厉害!”江杳杳不禁赞道。柳卮言听了,也不禁道:“原来那些是猪毛草,平日我只当它是野草,竟不想还有这种妙用。这人间的妙思果然有趣!”江杳杳狐疑地看了柳卮言一眼,怎么这话听着像他不在人间待着似的?柳卮言方才觉话说得怪了,连忙快步跟上文成,“文大哥,等等我。”
不一会儿,几人来到岩洞最里侧,原本漆黑的空间一下被一团团火光点亮。“好多人啊!”江杳杳惊讶看着眼前的一幕:眼前居住的岩洞并没有想象中的简陋冰冷,火把被巧妙地扎在岩壁上,照亮着漆黑的岩洞,一块侧面平整的巨大岩石是这里的桌子,小一点的平整石头充作凳子,岩石桌和凳子上都铺着用兽皮和兽毛编织的毛毯,毯子上放着花花绿绿的野果,倒也将岩石的冰冷坚硬掩去了大半。岩洞中央是同样用石头打磨的灶台,灶台后方是一块块用层层编织兽皮毯做的被褥。江杳杳自小生长在吃穿不愁的江家,从未见过如此景象,一时又是感慨,又是可怜。
“明明是一片荒芜之地,可竟被他们住得烟火升腾,井井有条。”柳卮言也不禁叹道。文成听了,苦笑一声,“不过是图个安慰罢了,我们如今仓皇逃窜,流离失所,好容易寻了个藏身之处,若不整理得温暖服帖有生气儿些,哪还有生活下去的盼头呢?”
文成一番话也说得江杳杳心中酸楚,又想到一切均与那蒙秋弥脱不开关系,心下打定了主意要管这事,“那蒙秋弥实在可恶!”
岩洞里,有人躺在被褥上尚未醒来,有人正生火做饭,有人中毒过深连连哀嚎。这些人大多都是老人、女人和小孩,中毒尚浅的女人和小孩还能到处走动,而老人和男人们早已形貌枯槁,虚弱地躺在地上动弹不得。
“嵘澈,文大哥,你们今天找到了这么一大袋粮食啊!”一个中年妇女笑着迎上来,见来了几个陌生人,女人惊讶地看着他们,“这几位是?”
“今日运气好,那家米铺倒还有些余粮,有了这些粮食还能再撑一个月。”文成笑着回应,眼中却满是忧虑,“若能种些瓜果蔬菜,倒也不必日日担心了,可惜这地方如今已不适合种粮食了。这几位是仙门道长,他们是来帮我们的。”
“谢谢、谢谢道长!”女人忍不住掩面而泣,“这病折磨得我恨不得即刻死了,可想到我的孩子,我怎能撇下他......”
“娘亲!”嵘澈抱住了女人,原来这人正是嵘澈娘,嵘澈娘强笑道:“嵘澈,没事的,今天娘给大家做大米饭吃,不用吃粗面了,吃了大米饭病指不定就好了呢......”
嵘澈眼含热泪,他不敢告诉娘,这其实是一种无解的毒。
其他人知道江杳杳等人是来帮他们的,也连连含泪道谢。江杳杳忍不住动容,“看来他们是真的走投无路了。”说话间,十二迷迷糊糊醒来,古怪道:“我什么时候来这儿的?”柳卮言将事情经过告诉了十二,他拍了拍脑袋,“这觉睡得也太沉了,连我们来穹窿城干什么都差点忘了!”
“我们现在就去找那蒙秋弥,让他交出解药!”十二颇为气愤,挥舞着拳头恨不得马上将蒙秋弥打一顿。
“蒙秋弥的府邸就在城中央,我跟你们一起去!”文成道。
嵘澈也站了出来,“我也去!”
“那蒙秋弥可是个会江湖阵术的术士,就连我们都被他困在阵法中差点没命,你们去了岂不是以卵击石?”江杳杳阻止道。
“我好歹有些功夫,也想为你们出份力。”文成道,嵘澈紧跟着说:“我也是!”
见二人如此坚定,江杳杳无奈叹气,“你们帮不上忙事小,若是帮了倒忙才事大,在这里保护好剩下的人才是最重要的!”
柳卮言也道:“文大哥,你想想,若你们跟我们一同出现,那蒙秋弥看到了,岂非知道城中剩下的一群人没了保护?若他那时声东击西,这里的人岂非要被发现?”
柳卮言和江杳杳说得确实在理,文成沉默了会儿,才道:“好,我和嵘澈守着他们,等你们回来!”
江杳杳三人按照文成的指示,向蒙秋弥在穹窿城的府邸赶去。到了地方,眼前的府邸与平常的百姓楼宇相差无几,江杳杳隐隐觉得有些奇怪,却一时说不上来,看了看周围才恍然大悟。原来穹窿城遭此一难后,损失了不少人,早已无人看顾城中建筑,失了维持的房子大多逐渐破败,烧的烧,塌的塌,而唯独蒙秋弥的这座府邸却巍然不动。
一靠近,柳卮言发觉蒙秋弥的府邸周围设了一方阵术,“这府邸之所以能长久立于城中不受雨水侵蚀、人祸破坏,皆因他在此处设了移山倒海阵。”
“想不到你还有几分眼力见!”蒙秋弥赫然出现在府邸门口。
“你这苟且偷生的家伙,我们今日要让你把妖毒解药交出来!”江杳杳道。
“解药就在我府邸中,想要解药先过我这一关!”蒙秋弥怒喝一声,掌中聚力,“今日我定要为侄儿出口恶气!”
蒙秋弥双手一挥,几个不同的阵法自天上、地下、两侧向三人飞来。柳卮言对十二道:“这些阵法诡异奇特,有些连我也未曾见过。十二,你那三脚猫修为不要逞强,若是陷入迷阵千万不要硬闯,等我破阵。杳杳,蒙秋弥这些阵法里有一个是专摄人心智的惑心迷阵,眼下已来不及将所有阵法破掉,你我二人先合力赶在惑心迷阵施展开前将其破除,否则在惑心迷阵控制下我们难以应付其他的阵法,只怕会被困死在里面。”
“看来蒙秋弥这是使出了全部的家当啊!”江杳杳干笑一声,自己什么时候成了赵家的眼中钉,肉中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