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火光。
粘稠的血液。
嗡鸣声。
……
…………
“不要离开我……”
…………
……
“不要离开我。”
……
黑暗与虚无。
失重感。
……
下午的时候，京栒霜抽空给乔尔森留言，说过去一周积攒的混乱大概会在今天爆发，让他待在家里不要出门，繁盛兰亭的安保足够。她则会待在实验室在动乱平息后回家以确保安全。
乔尔森心情有些复杂。
他环顾别墅一周，还是上了三楼。
他把京栒霜送他的智脑接入别墅的安保系统，找到了京栒霜用来存放财物的保险柜。
本来不该这么早动手的，他叹口气。
保险柜里有一些用来存储数字货币的硬件钱包，他一个个试了，有几个安全系数低被轻易破解，里面的货币并不少，他把钱划出去，转了几手后到自己的地下账户里。
上次京栒霜和他提到去年ITS组织袭击翡玉实验室的事情，他去查了。
他在网上找了一天才找到当初翡玉实验室死亡的两人。
其中一个人和他长得有点像。
如果不是确定他的父母不可能给他生出这么大一个哥哥的话，他真的要以为阿佩斯是他什么走失多年的亲哥了。
看到阿佩斯的照片后，他总算知道京栒霜为什么带他回家，为什么一直留着他，为什么对他这么好了。
以及为什么看他时总像透过他在看别的什么。
他也知道他不能再留下去了。
女人嘛，纠缠久了让她真上头了自己可就难脱身了。
他晃晃脑袋，就说怎么会有人真正为了自己付出那么多呢。
他本该待在肮脏的地方。
乔尔森看着账户上的数字，最后给客厅的那束鸢尾花换了水，换上了最初那套有些破烂的衣服。
他打车去了灰东区，然后步行穿过几条小巷，来到一栋看起来没人居住的三层居民楼前。
这才是他的家。
乔尔森踏上满是灰尘，又窄又陡的楼梯。还有受了惊吓的老鼠和潮虫从他脚边逃走。
这里和京栒霜的别墅像是两个世界。
他在一扇铁门前站定，理了理自己的衣领，才推门进去。
“妮可，哥哥回来了，给你带了……”
声音戛然而止。
常年不开灯的毛胚房内，只有维持着生命体征的仪器和角落的AT03型号机器人发出微弱的光芒。
与简陋的墙壁格格不入的是靠墙的一张公主床。
无数条管道连接着床上脆弱的小女孩和床边冰冷的医疗仪器。
有一个人背对着门，拆开了AT03机器人的主面板。
乔尔森有一瞬间想要逃。
可是他不能。
他的妹妹还在这里，她不能动，她只是一个植物人。
乔尔森捏着衣角，浑身发冷。
一定是灰东区边缘城市供暖不够的原因。
“京栒霜。”他只能开口。
“嗯，回来了。”京栒霜的语气听不出情绪。
或许这才是她本来的样子，乔尔森想。
一个在无垠海公司翡玉实验室工作的人，怎么会有那样单纯美好的性格。
大概那些温柔和他一样，都是由虚假构成。
他说：“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应该在公司吗？”
他是真的想知道。
昏暗中京栒霜的面容不甚清晰。
她把AT03的主面板安了回去，没有回答他，而是说：“AT03，第一款保姆机器人，已经停产很多年了。”
乔尔森不知道她到底想要做什么，只能沉默。
京栒霜说：“我小的时候，AT03照顾过我一段时间。不过AT03停产并不是因为什么系统过时，零件落后什么的。”
她重启了AT03。
AT03看到乔尔森，和他打招呼：“哥哥，你回来了，妮可好想你。”
京栒霜笑了笑，没有继续说AT03停产的原因。
乔尔森的大脑一片空白，听到AT03的声音后一腔无法言喻的情绪像是找到了出口，朝AT03大吼：“给我闭嘴！”
AT03不敢再出声，缩到了一旁。
乔尔森脑袋里崩了这么多天的弦也到了临界点，他看着京栒霜，不再伪装成以往弱小顺从的模样。
“京栒霜，你从我家滚出去，我要走了，我要带妹妹去芙城治病，你不要烦我。我不管你怎么找到这里来，想做什么，如你所见，我只是想要给我妹妹一个好的生活，所以我欺骗了你，拿走了你一部分钱。”
“但是你那么有钱，给我一点零头也没什么吧，毕竟我也陪了你那么久，你从哪里去找一个和阿佩斯长得那么像还这么听话的人呢？不过这种替身游戏玩玩就可以了，别把自己给骗了。”
“你快回你的繁盛兰亭去吧，这里多脏，和你一点都不搭。高高在上的特权阶级真好啊，随便可以闯入别人家，把我的父母抓走，注销身份信息，我的妹妹甚至不能进去医院。”
“我们是老鼠……你对老鼠产生兴趣了吗？”
乔尔森走到京栒霜面前，眼神仿佛要杀了她。
京栒霜说：“你可以告诉我你还有一个妹妹的。”
看吧，她总是那么高高在上，云淡风轻。
乔尔森禁锢住她的双手，欺身过去，在她耳边说：“京栒霜，你快回去吧，不然我这种人突然发疯要拉你下水，我不过是丢一条不值钱的贱命，你可是无垠海公司的高级研究员。”
京栒霜没有挣扎，甚至也没有什么情绪。
她说：“我给AT03升级了系统，你的妹妹的病不能再拖了，我联系了龙城的医院……你只要跟我回去，她就会得到最好的治疗，AT03会陪着她。”
“为什么？”
乔尔森盯着她的眼睛，想要从里面找到答案。
明明是她带自己去了城墙上，告诉他若要不乘坐空轨到达另一个城市，可以去城墙下找蛇头偷渡。
明明是她把管家机器人送去检修一周，又告诉自己她这周不会在家。
她从那时候就想要试探他了吗？
在城墙上的时候。
还是那次她喝醉了回家看着他的时候？
亦或者更早，在便利店第一次见面，他和她对视的那一刻。
京栒霜眨了眨眼，说：“因为你答应过我，不会离开我。”
乔尔森感觉心跳漏了一拍，然后跳得越来越快。
女人上头了果然难缠，他想。
鹿城又下雨了。
京栒霜把自己的手抽出来，静静等待他的回复。
乔尔森往后退半步，放缓了语气，说：“即使这样了，你也会原谅我吗？”
京栒霜摇头：“你没有做错什么。”
她说得像一切本该就是这样发展的一样。
乔尔森突然泄了气。
窗户那边有些漏雨，乔尔森随手拿了张纸糊在破洞处。家里找不出一把完整的伞，外面正乱着，无论怎么样现在也不是走的时候，他索性搬了张小凳子坐到京栒霜身边。
小凳子太矮了，坐下去后他还要微微仰着头。
他依旧把自己放到一个弱者的位置，像以前那样。
“我十一岁的时候，家里突然闯入了一伙人，把我父母抓走了。开始我还能用父母给我绑定的账户购买食物，后来我的身份证明和妹妹的身份证明都被注销了。”
乔尔森平淡地讲述，“我只能带着妹妹流浪，她那时候才七岁。第一年的冬天我们被一些大人们赶到了灰东区边缘，妹妹身体不好，经常生病。有一次我去外面寻找食物时，她发烧神志不清跑出来，被一伙十几岁的孩子……当作玩具从楼上丢下，变成了现在这样。”
“那天我在一个垃圾场捡到了AT03，并且把它带回了这里。它教我了很多，还告诉我如何维持妹妹的生命。我让它在家照顾妹妹，自己去寻找出路。”
乔尔森看着京栒霜，说：“只是一个很老套的可怜故事对不对？”
他继续说：“我最走投无路的时候想过杀人，我没有人管教，我性格卑劣，得到一样东西最先想到的是降低代价。我会利用一切可利用的，走在路上我希望有人突然死掉好让我拿到他的钱财。”
“包括你，姐姐。”
“我看你时，故意向你求救，赌你的心软。你带我回家，我想第二天就偷走值钱的东西离开，但你说会给我一个身份，我想还有这种好事，你真的太好了。”
“后来你说让我考虑留下来，那真是一个美好的故事，我可以从你这里得到更多，甚至从此改变命运也说不定。但我知道我的一切都是由欺骗得来的，我不知道我会付出怎样的代价。我鼠目寸光，只能看得到眼前的利益，所以我选择了逃离。”
乔尔森伏到京栒霜的膝上：“妹妹病得很重，我再怎么努力也只能堪堪维持她的生命而已。没有人和我说话，我就让AT03叫我哥哥。一直以来我都用愚蠢的行为保护这个家，只有姐姐愿意一次又一次保护肮脏的我。虽然是因为阿佩斯。”
他仰头看着京栒霜：“如果姐姐现在也愿意原谅我，我愿意跟姐姐回去，当姐姐朋友的替身也好，当姐姐的宠物也好，都可以。我希望妹妹得到救治，希望她有一天还能站起来叫我哥哥。”
“那么，你现在是把这些当成一场交易吗？”京栒霜问。
乔尔森试图解读她的眼神以给出一个她想要的答案，但他看不清她眼底的雾。
于是他说：“对于成年人来说，交易，各取所需，才是最安全的。”
“好，”京栒霜摸了摸他的头，“那这就是一场交易。不过你不是回去当什么替身，也不是当什么宠物。乔尔森，那么大的别墅我一个人住还是太孤单了，作为救治你妹妹的交易，就让你先扮成我的家人吧。”
京栒霜叫人来接走了妮可和AT03。
她说今天的混乱可以确保她们平安抵达龙城，所有的一切她会按照约定完成。
乔尔森和妮可做了告别，坐上了京栒霜的车。
外面的雨很大，乔尔森看着象征妮可位置的光点往鹿城边缘而去，京栒霜保证这个光点会在明天凌晨五点前抵达龙城第一人民医院。他的心慢慢落了下来。
这么天真单纯的姐姐，最后还是原谅了自己拙劣的谎言。
他得到了一场几乎完全有利于他的交易。
车辆穿过雨幕，乔尔森看见下方街区里的火光。
是暴动。
或者说狂欢。
管理者安和通过广播告诫来往的车辆远离暴动地点，警署的无人机盘旋在雨中，拉起了警戒线。
乔尔森想要说点什么打破车内有些僵硬的气氛，他张了张嘴，说：“明骞怎么没有联系你，问你在哪里呢？”
自己入戏真快，乔尔森盯着前方。
京栒霜抬了抬眼说：“警署现在应该很忙。今天我本来还要待在实验室的，但是发现你出门了，想了想还是过来了。”
气氛又有些凝滞，乔尔森心虚，他也没追问京栒霜怎么知道他的位置的。
毕竟是进入禁飞区域都能很快申请到权限的人，要找到他的踪迹，总归不会太难。
“那姐姐明天回去实验室还是今晚？”乔尔森问。
京栒霜看了窗外一眼，说：“其实我手上没什么工作了，我同事会帮我收尾，所以我可以休两天，好好安排你和妮可的事情。”
“……谢谢。”乔尔森转头看向另一边。
但他看到一辆车以不正常的速度朝这边来了。
“姐姐……那里……”他想说是不是要避开那辆不对劲的车。
下一秒，他几乎能透过两层玻璃看到另一辆车里驾驶座上男人扭曲的面容。
乔尔森本能地往左边扑去，把京栒霜护在了怀里。
接着是……
火光、粘稠的血液、嗡鸣声、钝痛、麻木。
……
他最后听见耳边呢喃般的语句。
“不要离开我……”
……
“不要离开我。”
……
黑暗与虚无。
失重感。
……
好后悔。
要是今天他不要想着逃走就好了。
要是他早点乖乖跟京栒霜回家就好了。
……
要是一开始他就不向她求救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