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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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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只露出一点点的光,东平王府的一处幽静小院内,清脆的读书声伴有鸟儿啾啾的鸣叫,鸭掌树的枝叶斜斜地垂在窗台上。

“诚则形,形则著,著则明,明则动,动则变,变则化——”

文舒堂的门敞开着,只见老者静坐在案前,他面目沉重,手拿毛笔在宣纸上勾画,“最后一句,唯天下至诚为能化。”

老者名为杨昴,他在抽查学生的课业。

云栖因脚踝的缘故,有一月之久没来私塾念书,好在云子钦给她讲了《中庸》的第二十三章。

所以能轻松地答出夫子的问题。

云栖低头把宣纸捋平,满意地看着纸上的字。

“答不出来的自觉举手。”杨昴估摸着时辰,说道,“回去抄写十遍《中庸》第二十四章,若后日再答不出,请你父亲来东平王府陪你答。”

话音刚落,堂下坐着的蓝衣少年实在憋不住,龇牙咧嘴地笑了。

“梁思凡,把你写的拿给我看看。”

“夫子,我举手了,我举手了。”

杨昴点到即止,道:“今日继续学第二十四章。”

堂下的少年积极地应着:“是!”

在私塾念书的女郎却是不多,算上云栖,共有三个。

今天又新来一个——

丹阳郡主赵瑜正在左顾右盼,孔孟的书她尚读的马马虎虎,更别说回答夫子问的题了。

她原是可以无拘无束地到处玩乐,但那日知晓云栖在东平王府的私塾念书,便起了来这里的心思。

本想着母亲会不同意,她准备用软磨硬泡的法子,怎知母亲当即爽快地应下,“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

赵瑜的脑袋空白,再看着空白的宣纸,怪不得母亲说如此甚好。

可她的目的是想跟云栖愉快地玩耍啊。

赵瑜扶额叹气,突然很怀念自由的时光。

云栖入神地听着夫子讲课,然而旁边那个讨厌的“苍蝇”一直在嗡嗡地叫:

“云栖,云栖。”

“我没被老头子罚,所以你欠我三个要求,不准抵赖啊。”

“第一个要求我已经想好了,明儿早记得去鹿家包子铺给我买些包子。我呢,要牛肉馅、竹笋鲜肉馅、豆腐青菜馅的包子,各给我买两个,这家包子铺离伯爵府挺近的,你别说找不到。”

云栖嫌烦地捂住耳朵,说道:“听不见,我听不见。”

贺昀侧着身子,他的眼睛压根没往堂上看,“你要耍赖吗?”

云栖的脸颊发红,细眉皱巴着。

贺昀越变越讨厌了,并且是让人如鲠在喉的讨厌。

尽管贺昀胡搅蛮缠,她也要保持该有的礼貌。

但,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她把毛笔放下,一板一眼地说:“我问过竹砚了,那天贺伯父准你去秋阑阁赴宴,又怎么会罚你?”

贺昀就是骗子。

“你……你还好意思向我提要求吗?”

贺昀反而丝毫没有理亏的意思,笑道:“虽然老头子准我去秋阑阁,可是他要我赶在戌时回去,若是回家迟了,家法侍候。我跟你打赌,赌的便是这个。”

这些年来烦人精没少折磨他,再加之有老头子天天教导着——

“你要让着你栖妹妹,把她当做亲妹妹。”

幸好云栖不是他的亲妹妹,否则他的日子更难过了。

贺昀认真地想了想,若总是跟云栖吵闹,始终不是长久之计。

是以,他想出了一个好办法。

“当日你明明答应我了,说话不算数,是小人所为。罢了,既然你要耍赖,咱们也别和好了。”贺昀说。

“你才是小人。”

“我小人?我可没有言而无信。”

“如果你被罚了呢?如果你骗我呢?”

“那你再去问问竹砚,去问问我爹,若我骗了你,你使唤我三百天都不成问题。”

云栖看他越说越来劲,其实买几个包子不成问题,只是贺昀这副样子,剩下的两个要求,万一提得过分了……她岂不是要被贺昀牵着鼻子走?

贺昀浑然不知夫子在瞄着他,笑道:“你放心,我保证不会提古怪的要求。”

云栖微扯唇角,她觉得买包子这个要求就很是古怪、很是无理取闹了!

等她仔细地想了一番,才发觉贺昀当日跟她打赌这件事十分蹊跷。

贺昀究竟打的什么算盘?

云栖的思绪渐渐明朗,且先答应下:“好,买几个包子而已,明儿早你等着。”

贺昀沉吟道:“你说一遍我方才要的包子都是什么馅?”

云栖捏紧了笔杆,朝着贺昀莞尔一笑:“牛肉馅、竹笋鲜肉馅、豆腐青菜馅,对不对?贺、昀。”

贺昀点点头:“对。”

他身后的高昭安在疯狂地咳嗽:“咳咳咳——”

贺昀对这咳嗽声再熟悉不过,他立刻摆正脑袋,翻开竹简。

终是迟了一步。

杨昴叫道:“贺昀,你在做甚么?”

贺昀若无其事地笑说道:“夫子,我在思考何为诚则形。”

杨昴年近花甲,但耳朵听得灵活,眼睛也不曾到了发昏的地步。

谁在课上走神,谁在课上捣乱,他看得一清二楚,听得明明白白。

“老夫在讲何为诚则形的时候,你去周庄梦游,适才老夫在讲何为动乎四体,你在思考何为诚则形?”杨昴布满沟壑的面容是那么的平和,淡然。

“忘东忘西,你能学出什么名堂?给我站后边去。”

贺昀利索地起身,道:“遵命。”

杨昴在东平王府教书有数十载了,可以说是桃李满天下,他的学生有八成在朝廷当差。

兴许是他老了,不中用了,现在的孩子愈来愈难教。

他年初跟东平王说,等文舒堂的学生去参加殿试,他要退居山林,安逸地活到寿终正寝的那一天。

说来惭愧,想他杨昴是翰林学院的中书舍人,教的孩子却一年不如一年。

那贺昀本就是将门之后,要比云栖早来三年,平日懒散多动。

贺将军提前跟杨昴打了招呼,说贺昀只要能识些字、安分地在私塾听听圣贤书便好。

他不指望贺昀能考出功名。

贺将军把话说到了这份儿上,杨昴当然明白该如何管教贺昀。

所幸贺昀在私塾的这三年,从来没惹过事。

犹记得云栖今年刚进私塾,在众人面前完完整整地背出《诗经》,写得一手行云流水的好字。

杨昴并未因云栖是女郎而看轻她,他感到可惜,倘若云栖是男子,定是个出色的青年才俊。

谁承想,这么一个乖巧机灵的女郎,却与贺昀像是几百年的仇家,短短两个月,吵架、斗嘴、互相告状,根本没有一天是消停着的。

对此,杨昴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

巳时,日光照亮文舒堂的每一寸角落。

杨昴讲完《中庸》的第二十四章,给堂下的学生留了课业,他的年纪经不起久坐,由书童搀着到书房暂作歇息。

堂内的少年女郎目送着杨昴走远,然后聚到一块儿:

“梁思凡,赶紧背你的书,你叔父要是知道夫子请他来学堂陪读,恐怕会被你气个半死。”

“绝无可能!夫子是吓唬咱们呢,他哪敢让我叔父来东平王府丢人。”

“嗬,怎么就绝无可能了?”

梁思凡是宣平侯的侄子,他父亲是河东郡的知县,半辈子都没进过汴京城面见天家。

宣平侯有意扶持兄长,是以把梁思凡接到汴京,放在身边教养着。

梁思凡能在东平王府的私塾念书,全是沾了自己叔父和表兄的光,他表兄梁岑才华出众,当年一首《荷花曲》深得天家的青睐。

若说梁岑是璞玉,那梁思凡则是木椟。

红衣少年和梁思凡叽叽喳喳地说着话,他扯一句,梁思凡再骂一句。

赵瑜初来乍到,对文舒堂的学生甚是好奇,问了云栖好多话。

宣平侯府的梁岑、淮安郡主的表妹陆令仪,赵瑜是认得的,还有咳嗽的高昭安,乃是宣正郎的嫡子,她也是认得的。

其他人在赵瑜的眼中,属于是无名小辈。

赵瑜向云栖问了梁思凡。

“丹阳郡主,你还想知道谁的名字?”云栖边写边说道,“别的你应当是认识的。”

“我没有要问的了。”赵瑜的手搭在云栖的书案上,说道,“本郡主看他面相不善,耳朵招风,尖下巴,皮肤黑黢黢的,长着破财脸。栖栖,你要离他远点,这种人太晦气了。”

云栖眨眼问:“郡主懂面相吗?”

赵瑜谦虚地说:“是有看过几本书啦。”

梁思凡在文舒堂是很不招人喜欢的存在,嘴碎、狂妄、爱吹牛。

反正云栖非常地厌恶梁思凡。

“栖妹。”姚清嘉翩翩走来,神情带点兴师问罪的意味。

云栖不由自主地躲闪了一下姚清嘉的眼神,小声道:“清嘉姐姐。”

姚清嘉落座,笑问:“阿兄告诉我,你跟贺昀和好了?”

“这个……”

此时此刻,云栖只想把脑袋埋到地下,她纠结地说:“这个……好像是吧。”

“好像是?”姚清嘉狐疑地盯着云栖,问道:“你如实给我交代清楚,某个嘴硬的小女郎,那日还跟我说,冤家宜解不宜结,结果解得好生快啊。”

云栖嘀咕道:“清嘉姐姐,话是那么说,其实……也没有完全解开。”

姚清嘉抱臂说:“你快如实交代。”

贺昀跟云栖和好的这件事,好似太阳打西边出来,月亮掉进河里一般离谱,即使其中可能带着贺昀的诡计、云栖的将计就计,但事实就是——

他们这对冤家休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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