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
第二天早上,尹汐比闹钟还早就醒了。她在床上躺着,翻来覆去思索半天,觉得自己对父亲的态度过于冷淡,他不管怎样也算一个人拉扯自己长大。她从床头柜上拿起手机,稍作犹豫,点开了与姜国的聊天界面。
白色的对话框里,黑色的字突然变得特别有力:小汐,知道你心里不舒服,所以不再勉强,要是哪天想过来随时欢迎。你从北迎回来后也没来得及和你见一面,说说你在那边的事。你工作忙有时间回个话,咱们找个日子聊聊。
尹汐看着又长又用心的信息,无意地咬了咬唇。她头发散乱地靠在床边,窗外天蒙蒙亮。这可能是有史以来父亲唯一一次说肺腑之言,也是唯一一次想和自己展开聊一聊。
那句“不再勉强”似针一样扎在她的心上,好多年了,父亲居然一夜间就变了个人似的。若姜国在两年前,尹汐未去北迎时说这句话,她一定会喜极而涕,但放到现在什么都好像迟了。
她已经有些麻木,在那个灰暗的早晨,她坐在北迎医院冰凉的椅子上,读着父亲告诉自己他再婚的消息时,就对于这个所谓的家失去了最后一点信念。
往事涌上心头,尹汐无力地拨了拨额前的碎发,回复了一句:下周找一天。
她刚要发送,又停住,在后面加了一个“吧”字:下周找一天吧。
这样听起来是不是委婉些。
发送出去后,她再次读了一遍姜国的信息,猛然间想道:“这根本不像父亲的口吻。”
把手机放在了床头柜,她本想再睡会儿,可头脑已经清醒,没多久就下了床。尹汐早早去了公司,好多人都没有来。她极少如此早到,看着空荡荡的办公区还有些不适应。
“今天来得好早。”尹汐公司的总编杨若文走来。
她是妥妥的女强人风范,鲜艳的口红配黑色高跟鞋,个子高挑,长发披肩。与她相比,尹汐看上去更加黯淡乏力了。
“是,”尹汐点头,勉强笑笑,“早起了。”
“早来了就早开始。”杨若文双手一合,没有一句废话,与她交代了几句关于准备期刊的事情。
尹汐再次点头回应。她的公司没有像其他公司一样,提前一个月发刊。他们一般都是在发刊日期前两三周完成本月制作,之后再开始下一月的制作,所以发刊的时间与月份符合。
尹汐一想到手头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便无心再去纠结父亲的事。工作到下午,她本以为又要加班,结果一天下来效率格外高,因此正点离开了单位。
出公司后她决定在外面吃顿饭,于是开到了一家附近的寿司馆。
那家店林辰曾经接她去过不止一次。当时可是家新店,如今开了也有四年多了。尹汐记起自己特别喜欢店里的三文鱼,而林辰又接受不了生鱼片,但当日还是在她的强烈建议下尝了一小口。
记得林辰吃完对她苦着脸道:“都是芥末和酱油的味道啊。”
“可不是吗,你就夹那么一小块还沾那么多调料。”尹汐哑然失笑,从旁边抽出张纸递给他,“还尝吗?你试试少沾点调料。”
林辰坚决地摇头,一脸怕了的模样。
“好吧。”尹汐没再强求,边说边把林辰没吃完的鱼夹到自己碗里,“你不喜欢吃,刚好没人和我抢。”她笑着灵动地眨了眨眼。
“是是是,都给你,”林辰也笑起来,把装三文鱼的盘子往她那边挪了挪,“慢点吃,我可是文明人,又不跟你抢。”
那次与林辰吃完饭后,他们还在留言板上各自贴了一张便签,想必已经早早被换下来了。
时隔几年,如今尹汐又一次走进了寿司店。店面扩大了,也明亮了许多,留言板多了一块,店内增添了更多双人座的位子,可她却已不再需要。
“欢迎光临!”门口的服务员高声迎接她,“小姐一个人?”
一个人。
“嗯。”
店中央有一张长方形的自助桌,一般是给单独来的人或想要吃自助的客人坐的。现在那些高凳已经被填满,尹汐还是被带到了一个二人桌。她坐在了面冲店外的位子上,依稀能见人来人往的街道。
很敏感地,她注视着对面的空椅子,即便已经无数次单独出门吃饭,可因为和林辰来过这家店很多次,一切都变得不自然起来。那波被藏起来的思念在不觉中现身。
“真是的,一下子这么想他。”尹汐苦笑,连忙拿起杯子喝了口水定神。
吃饭时,她的余光看见一位穿着白衬衫、黑色西裤的男人走进店里。心中迅速闪过一个念头——会不会是林辰?脑海里立马浮现出各种相遇的画面,等她慌乱地抬起头时才发现,那是张浑然陌生的脸。
失落瞬间遍布了全身。尹汐自嘲道:“分手过去了几年,最近才有了后劲。”
事实上在北迎的时候,尹汐就不止一次想念过林辰,但被母亲鲁温元的事和那边的各种琐事影响,她没来得及切身体会匆匆分手后的心情。直到回到南城,回到他们的城市,重新见到他,尹汐的思念才被逐渐放大。
走出寿司店,天已经黑了,四周是迷乱的色彩,掺杂在一片火热里的人们像住在另一个世界。
她看着看着,孤单的感觉袭上心头。
开着车在街上,浑不知鬼不觉就到了南城一中。见到学校时她愣了一下,不清楚自己怎么开到了这里。
街边没什么人,是夜间寂寥的景象。她忽然就想在附近走走,随意找了个位置停下后,独自沿着路逛起来。
有几名高一的学生与尹汐擦肩而过,吵吵闹闹地聊他们是如何考进这所中学的。
她听着也想到了自己的中考。上学时她一向成绩出色,本来对考试有十足的把握。结果晴天霹雳,在考试的前一天,鲁温元突然毫无预兆地带着姐姐姜尹蓉彻底离开,再也没回来。她早晨起床,兴致满满地打算做最后的复习,推开门却僵住了。
空旷的客厅里,姜国瘫坐在地上,手里握着酒瓶,沉闷地一口口地往嘴里灌。
正处于迷茫阶段的她备受打击,中考没悬念地考砸了。拿到成绩时她无精打采,自鲁温元离开算起,情绪狠狠低落了两个星期。也是那时开始,姜国喝酒的频率愈加高升,变得毫无节制,并且断断续续地开始在走廊抽烟,甚至夜不归宿。
有时尹汐会想,若鲁温元她们晚离开几天,自己应该会上林辰的高中,和他早些遇见。倒不是把所有责任推到鲁温元身上,但或多或少会有点别扭。
“都过去了……”她注意到自己再一次被拉进回忆,习惯性地默念了声。
她继续走着,发现路边少了前几日堆积的枫叶,遗落的是清一色的枯叶,零零散散在边沿散开,干瘪的棕叶已不比曾经的热烈了。
正当她放慢脚步游离之际,迎面走来一位女教师。尹汐听见清脆的高跟鞋声,抬头,借着路灯认出她正是那日和林辰说笑的女老师。本以为二人只是对视一下然后各自走开,没想到对方叫出了她的名字:“是……姜尹汐,尹汐姐吗?”
尹汐站住脚,愣呆呆地张了张嘴:“嗯,你是?”
“任盈。”女老师笑着自然地伸出手,“那天林老师、周老师和我一起下班,在校门口见到你了,你可能不记得了。”
尹汐也伸手,轻轻与任盈握了下。她觉得这个动作很可笑,出于礼貌还是憋住了劲头:“不会,我还记得你,看你脸熟。”
“那天我们走后,周老师偷偷告诉我了你的名字,”任盈继续道,“没想到可以再次碰见你!”
尹汐没有任盈那么高兴,尴尬地抿唇,放在兜里的手微微摩挲着,显得不那么落落大方,反而有些冷淡。
“你是来找林老师的吗?他大概率还没走,在办公室。”能这么问,看来已经知晓她与林辰有瓜葛了。
“没有。”尹汐赶紧说,无意地又加了句,“我们早分手了。”
她发觉近期自己好像经常要强调分手这个事情。
任盈听后轻快地笑了,一双眼睛弯弯的像月牙,看起来很和善:“我知道,周老师跟我说过你们的事。”
尹汐讷讷无言,也觉得自己这句话多余——周云何肯定已经把她和林辰的关系告知了,而自己在老周的故事里,会是个什么“邪恶”的形象?她不愿再想下去,为了不让话落在空中,尹汐换了个话题:“你这是下班了?”
“下班有一会儿了,我没有林老师他们那么忙。”
“你教什么课呀?”
“数学。”
尹汐不可思议地看着对面的人。任盈的模样一丁点也看不出是教数学的,反倒更像语文老师。这也不禁让她想起自己听说林辰是文科系时同样的惊讶。这样一来,他们二人“表里不一”的特质还挺相似。
“看不出来吧。”任盈宛然一笑,似乎经常因为这个答案而得到类似的反应。
“看不出来。”尹汐如实说。
紧接着就是一阵沉默。片晌,任盈似是想了下,提议道:“要是你不忙,我带你去学校里转转?”
尹汐想着今晚也没事做,回家还是闷闷的一个人,跟着溜达一下也好便答应了。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从聊天中尹汐得知,任盈是在她去北迎一年后来的一中教课,这之前还在另一所学校教过一年半的书。任盈是数学高材生,因为受父母的影响从小就喜欢数学。
不论从哪方面讲,尹汐都没办法体会任盈的生活。家庭美满,学业有成,工作顺利。格外优秀的一个人,怎么看怎么和林辰般配,称得上一句“才子配佳人”了。
任盈带着尹汐参观了高中部的教学楼,晚上这个点仍有学生在晚自习。尹汐走过一扇扇班级门,透过长方形的玻璃看见亮堂堂的教室,里面的学生埋头读书,偶尔可以听见小小的谈话声。
走着走着,任盈突然回头:“我带你去找林老师?”
“……”
尹汐觉得任盈真是误会了自己在附近闲走的用意。她想见林辰,但以这种方式出现属实不妥。换言之,不过是没法稍微无愧地,在自主自发的情况下面对林辰,便果断拒绝了,样态坚定不移。
看出她的决心,任盈也没再坚持。
二人刚要下楼,就听见楼上传来两个人的脚步声。
“任老师,你不是下班了吗?”是周云何的声音,从楼梯拐角传来,像在尹汐的面前扔了一个炸雷,轰的一声炸开。
她下意识地把脸侧了过去,面冲着墙,心里喋喋叫苦。
就这样,他们再次会面。
要怎么跟林辰解释呢,解释他们总相遇的事情。要不就让苍天背这个黑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