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上）
饭店里，林辰两眼发直地盯着被周云何满上的酒杯，脑海中是尹汐的那句“永远不再相见”的话，越想越烦躁，越想心越慌。
“你就准备这么一直坐着？”周云何实在看不下去了，拿筷子敲了一下他的酒杯。
“正合你意了。”林辰突然抬眸。
“什么正合我意，你脑子是不是坏掉了。”周云何闷头喝了一口酒。
“从今往后我都不会跟她见面了。”
周云何的手一滞：“这怎么就合我的意了？”
林辰被气笑了：“你之前不是闹得最欢吗。”
“害。”周云何重重地叹了口气，“我也没说什么，只是说她这事办得不好，不管如何都不该那么就走了。再说了，我也是看你难受好不好。”
林辰没再言语，直勾勾地盯着酒杯。
“说话！别装出一脸无辜给我看，我就不吃这一套！”周云何无可奈何地看着他，“我说，你是不是准备重追人家啊？”
林辰这才张了张嘴，冷笑道：“我哪有。”脸上的神情却惘然。
周云何摇了摇头：“死鸭子嘴硬。”
林辰没再搭理他，也跟着仰头喝了口酒。周云何见状笑笑，接着说：“你现在就跟刚失恋的状态一样，那时候我们一致认为你魂不附体了。你不就是气不过她把你甩了，一个人去了北迎吗。”
“那你呢？”林辰蓦然问。
“我什么？”
“你生她的气干嘛？”林辰咄咄逼人，气势压倒了周云何。
周云何用喝酒的功夫腾出时间思考，结果到头来只有一句：“我犯不上跟她生气。”
林辰嗤笑着点头，转过脸去望向窗外。外面夜色正浓，他实则不会喝酒，几杯下肚已感醉意。
“你对你学生的那股耐心呢？平时挺会安慰人的，难不成全忘了。”周云何顺着林辰的视线往外看了看，“大家本来都以为她不回来了，如今她回来你该高兴才对，我怎么想的也不该干涉到你，别绷老着个脸跟我们都欠你似的。”
林辰依旧不语，还注视着窗外，若有所思的样子。
周云何不满地踢了踢他的小腿：“别愣着，说话。”
“我不知道怎么跟分裂的人说话。”林辰头也不回，“你一会儿生气，一会儿又犯不上生气。”
回神，周云何的脸色有些难堪。“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觉得吧……”他终于肯说一两句实话，“你说你们俩多不容易，别人倒无所谓了，可换成姜学妹就难以接受。你也知道，我经历过那事，最讨厌一声不吭就走的人了…她……”
周云何的话没说完，随着隔壁饭菜腾起的热气消失。
难以接受，类似人设崩塌那样吗。
而话里所谓的“那件事”，林辰是知道的，与周云何上一段的感情经历有关。林辰其实多半也猜到了这个原因，但出于某种缘故，他一直没挑明。
他叹了声，放下酒杯刚想道几句，周云何又多余地插嘴：“依我看啊，她的问题暂时不提，就说你吧，魅力还是不够，不然能留不住她？”
林辰狠狠地瞪了周云何一眼，也不留情面：“就你够，所以当时和女神分手后在篮球场边哭诉两个多小时。”
周云何的脸色骤然一变，收回了不正经的模样：“提那事干嘛，扫兴。得了得了，喝酒吧。”
两人碰了酒杯，都沉默了良久。
“你不是知道一点她家里的事吗？她去北迎也是因为家庭的缘故吧。”冷静了一下，周云何再次展开话题。
“东打听西打听，林林总总凑了那么个解释。”林辰漠然，一饮而尽杯中酒，继而低声道，“一面对她我就混乱，不该说的说了一堆……”
话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与尹汐相遇的各个场景。记忆中除去他严厉的语气外，女生疲倦的面容逐渐深刻起来。他似问非问地道：“我是不是对她太冷漠刻薄了。”
周云何很快回应：“那得看从哪方面讲了，感情是很玄的东西。”
“……”林辰嫌弃地看他，“说人话。”
周云何邪笑了下，顷刻又敛容：“抛开那些不提，你挺在乎姜学妹的。当初她离开，你就剩两眼空洞，自打认识你就没见你那样过。我也是想为你打抱不平一下，结果好心当成驴肝肺！你说说你两年原地徘徊，人如今回来了，你要是因为我的缘故放手，那我不成了千古罪人了吗。”
“是。”林辰忽然认真地点头，遭了周云何一记白眼。
“两年不算长，你要是现在放弃就是闲的。”周云何继续说。
不无道理，可心里过不去那道坎。
林辰呆滞地看着空酒杯，赌气般吐出三个字：“不知道！”
“除了不知道你丫还会说什么。”周云何恼火起来。
林辰不予理睬，隔了许久，他唐突地道：“高三这一年很关键，学校会很忙。”
“怎么突然说起工作了。”周云何给两人再次满上酒，“忙也没关系。这两次相处下来，我感觉学妹对你还行，可能不是像我想的那样故意离开的，相反有难言之隐，虽然这也不能完全抵消我对她的不满。不过，回头我可以帮你问问她的意思，顺便跟她稍微修复一下关系。”
“你可别。”林辰把酒杯往远处推了推，没有继续喝下去的意思，“她本来就敏感，你这个人嘴没个把门的，说太多了她会胡思乱想。”
“唉…背后这么体贴，”周云何酸溜溜地一笑，“我看你才分裂。”
——
星期六的天气异常晴朗，和煦的风阵阵刮来，少了几日前的冷酷。
和约定好的时间一样，尹汐到了永合街那家奶茶店的门口，易禾已经站在那里等候。
“实在对不起，出门晚了一点。”尹汐连声道歉。
易禾抬头，赫然显现的是耳垂上一对漂亮的宝蓝色耳坠。“没关系，我才到。”易禾招呼她，边说边拉起她的衣服走进店门。
尹汐稀里糊涂地跟在后面，有意识地看了看被拽住的衣服，瞬间对于易禾的热情感到一种负担。
奶茶店里人很多，放眼望去已经没有空座位了，易禾便建议她们买完后去别的地方喝。尹汐没什么意见，在这种情况下她一般很少说话，听从别人的想法更轻松些。两人挤过人群，排在了队伍的后面。
站定脚后，尹汐先开口：“这对耳钉真好看，颜色很适合你。”她方才忍了半天没说，为的就是排队的时候有点话题。
易禾听后笑起来，摸了摸蓝宝石：“我男朋友送的。”
听到“男朋友”这三个字，尹汐条件反射般立刻想到了林辰。她察觉出近日自己总会有意无意地想到他，缓过神后才说：“是因为你的生日还是别的纪念日？”
“都没有。”易禾摆出神秘的模样，“他过几天出差，买了这个让我不要太想他。”
又一次，言语激起了尹汐的回忆，她想起了什么甜蜜的事情，嘴角扬起来感叹了声：“真好啊。”
“嗯！”易禾回应，旋即意识到尹汐现在是单身的情况，赶忙又安慰道，“没关系，你很快也能找到男友的。”
尹汐礼貌性地点头：“希望啊。”但实则她心里对于恋爱的渴望根本不浓烈。
仅是最近见到林辰才会想念他，就像许多无疾而终的暗恋或一见钟情一样，过一阵子就会好。再说了，他们估计不会再见了，也不再有奢望——尹汐总是劝告自己。
又过了五六分钟的样子，终于轮到她们二人。毫不例外，点餐的人是易禾，尹汐懒得做选择，要了同一种奶茶：半糖，香芋味，不加冰。
点完后两人站到一边继续闲聊。店里陆续进来了更多客人，其中有两位是比较年轻的男生。易禾见到后偷偷朝他们的方向指了指，耳语道：“帅不帅？有没有你喜欢的类型？”
尹汐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两个男生打扮得时髦，五官都比较精致，其中戴着发带的男生正好转过来，与她对上了目光。尹汐尴尬地移开了眼睛，没什么波澜地耸了耸肩。
“看来你眼光很高啊。”易禾笑着凑上前去。
“高吗？”尹汐不清楚怎样算高标准。
“高！从你前任身上就能看出来。这要还不算高的话，那我真不知道什么是高标准了。”
尹汐腼腆一笑，猜想这大致是在夸林辰吧。她们站着等了几分钟，直到接过奶茶后才发现店里不知何时已经走了一批人，空出来几张桌子。
“坐哪里？”易禾问。
尹汐环顾了一圈店面，此次有了意见：“窗前的座位吧。”这一直是她的习惯，或者换赵影的话说，就是她的臭毛病——如果可以，一定选靠窗的位置。
没遇见林辰之前，看见窗外的风景可以让她心情舒畅。遇见林辰之后，坐在靠窗的位置，偶尔可以看见恰好路过的林辰。
落座后，尹汐伸手要把吸管扎进杯子，易禾却突然拦住了她：“你这个方法容易让奶茶洒出来。”
尹汐来不及反应，手中的吸管就被拿走了，耳边易禾的声音清脆，边说边做：“要倾斜四十五度。”然后，一个用力向下的动作把吸管完美地扎了进去。
“瞧！”她骄傲地看向尹汐，嘴边露出那个浅浅的酒窝。
“厉害。”尹汐恍然大悟似的笑说，愣怔地接过杯子，埋下头去喝了几口。奶茶的甜味扩散开，她知道易禾的举动又把林辰召唤了出来。她故意不去想林辰也和自己说过类似的话，可越躲避记忆越清晰……
“姜同学，都告诉你了倾斜一点，大概四十五度。怎么不长记性啊你！”林辰笑道，接着坏坏地捏她的脸。
尹汐不高兴地把吸管拿过回来：“我又不是量角器，差不多就可以啦……”
……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闪过窗外，打断了店里的思绪。是不是只要坐在靠窗的位置，就可以见到他呢？
尹汐睁大了眼睛望过去。不过林辰不是只身一人，旁边还跟着另一个女孩。
她只捕捉到林辰的侧脸，没看清那个女孩的脸。即便没细想他们会是什么关系，她仍觉得浑身上下像被泼了凉水似的。
“阴魂不散的！”尹汐气自己回南城才犯了延迟的相思病，死活忘不掉林辰。
那晚她还言之凿凿地保证说再也不跟林辰相见。看来自己不躲到天涯海角是逃不开了……
旁边的易禾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出尹汐的情绪不对，问：“怎么了？”
“没事。”尹汐挤出一个不怎么好看的笑，“看到了前男友。”
易禾探头往远处瞧了半天，此时林辰和那女生已经消失在了人群里，看了个空。“这么巧啊，那你没事吧？”她用手勾住尹汐的后背。
“没关系。”尹汐维持着僵硬的笑，心虚地低头喝奶茶，“都过去很久了。”
易禾看得出尹汐的心事，须臾，猛然道：“对了！要不我帮你牵条线吧。我有个好朋友也是单身，人特别优秀，曾去英国留过几年学。我感觉他性格应该和你合得来，你们挺像一路人的。”
“……”尹汐迟钝地抬头，一时半会儿处理不完易禾给的一堆信息。
一路人？这都可以看出来吗。
“认识新的人没准会忘得快一些。”易禾笑嘻嘻地说。
尹汐回望窗外，方才那两人的身影似有似无。易禾说得有道理，她想要快一点忘记林辰。况且自己都说了“老死不相往来”的话，也就该往前走了。
好像是出于无奈，尹汐不再犹豫：“那谢谢你了。”
遇见一个新的人，重新认识和熟悉，一切都要重来，尹汐是排斥的。她答应易禾的邀请也可以看成是对林辰的一种幼稚的报复罢了。
她们又在店里待了二十分钟左右，尹汐因为约好了后面要去见姜国，所以没有停留太久就和易禾分开了。
“下次找个别的时间，咱们多待一会儿。”尹汐走前对易禾抱歉地说。
“没关系，有时间可以聚一聚已经很好了。”易禾丝毫不在意。
尹汐背对着易禾离开后，脸上的神情刹那间变作漠然。下面要去做的事情可一点都让她提不起精神。
与姜国约定的地方就在这条街附近。开车时，尹汐觉得方才的奶茶让自己有点撑，胃开始感到不适，心里跟着打起了退堂鼓。可眼看前面就是饭店了，早谈早完事吧。
她下车，在外面徘徊了很久才进去。混乱的餐厅里，她找了半天，终于在角落里的一张桌子旁看见了姜国。
父亲的那件灰色的毛衣还是太不显眼了。
尹汐深深吸了口气，脚却定在原地，这将是她回南城后第一次面对面地见父亲。她远远站着，定定地看桌边的人，姜国正伸着胳膊给两个空杯子挨个倒水。她察觉到父亲的头发比记忆中要白，整个人也瘦了，双肩微驮像苍老的山峰。
如此生疏的距离竟然意外地熟悉，尹汐的青春期几乎就是这般度过的。
她偷偷扒在门缝上，看着客厅里的姜国趁鲁温元不在，拿着个绿色酒瓶往嘴里灌酒。那时候她十二岁，即将升初一的年纪。鲁温元经常在外面不知忙些什么，三天两头不回家，姐姐则会跑到同学家里避风头，一待就是一晚上。
但这些她都可以忍受，因为母亲回来后会给她带好吃的，姐姐也会在她需要的时候给她讲题。
而回望大厅里，酒瓶被灯照出绿色的光圈，犹如夜里怪猫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就像绿莹莹的噩梦。可噩梦醒后，她又可以见到太阳，便在忽起忽落的时光里迷了路。
类似奇怪的感觉她到现在都记忆犹新。
“小姐，您找人吗？”一个服务员看尹汐站着不动，特意走过来询问。
“哦……”尹汐缓过神，“不，已经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