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下）
人与人的关系不是一刻转变的，而是随时间逐渐腐烂的。
尹汐穿过拥挤的椅子，尽量让脚步放慢一些，这样就永远不用走过去似的。姜国感到有人来，慢慢回头，赫然显现的是那双浑浊沉默的眼睛。
“小汐。”他道，“来了。”语句非常简短，带着中年男人低沉的嗓音。
尹汐点了下头，也不愿意说多余的话。他们之间确实没有太多可以聊的。
“喝点水。”姜国把杯子往尹汐面前推了推。尹汐接过来放到嘴边抿了口，就把杯子搁到了一边。
“你阿姨一直都劝我别逼你太紧，想回来看的时候再来。”姜国开门见山，“但你节假日也该过来看看吧，你阿姨她——”
姜国还没说完，尹汐就一下子打断了他：“上次那条信息多半也是阿姨的意思？”她的语调不像是疑问，更像是要确认。
“啊？”姜国似乎没听清，两道浓眉一皱，脸上立马被扯出了更多褶子。他稍微想了一下，几秒后才说：“不是啊。”
尹汐垂头淡笑，根本不相信姜国的回答。她讽刺自己差点就信了父亲会改变，就此看来，上次她的怀疑被证实了，那条信息本就不是父亲的语气。
姜国张张嘴还要多说几句，尹汐却笑道：“没关系了。不是要聊两年前的事情吗？”
“……对。”姜国依然低着头，时不时往左边看看，拇指在杯子上来回敲着，发出不厌其烦的声响，“你妈妈的病情怎么样了？”
“做完手术后还是要注意，这五年是重新犯病的危险期。”尹汐一五一十地回答。
“听说那时候你叔叔还被骗了钱。”这里的叔叔意指鲁温元后嫁的人。
尹汐听父亲喊那个人叔叔不禁发笑，笑容里多有酸涩。她在南城这边要喊一个人阿姨，在北迎那边喊一个人叔叔，可谓荒唐。
“小汐。”见尹汐愣了神，姜国叫她。
“嗯。”尹汐抬眼回答，刚要与姜国的双眼碰撞，她又及时移开了目光。也就这个称呼让他们看上去像父女了。
“最后手术还算顺利？”姜国问，眼睛也始终不和尹汐对视，好像这是他们两个之间的隐形条约。
“顺利。不过叔叔被骗的事我好像没有提过。”
“你姐姐告诉我的。”
尹汐恍惚地点头，这下说通了。两年前十一二月，她在北迎得知父亲再婚后就彻底减少了二人之间的联系，更不会告知这些事。唯独剩下的，对于那一年年底的记忆，是陌生城市的漫天飞雪，她时隔近十年后见到鲁温元的复杂情绪，以及姜尹蓉憔悴许多的脸。
她成长的这些年里只和姐姐偶尔见过面。尹汐知道每次姐姐来的时候，母亲也来了，只是躲着没见她。尹汐一直认为鲁温元因为自己跟着爸爸的缘故而讨厌自己，但姐姐又老是说母亲不过是愧疚，还说母亲会无意地问起她的情况。
这个说法难辨真假，可能是姜尹蓉编造的，为了让她好受些。
而所谓愧疚，是像她对于林辰那样吗？
尹汐机械般拿起一旁的水放在嘴边，缓慢地喝了口。冰凉的温度刺激她的神经，胳膊上瞬地起了一排鸡皮疙瘩。
“我点些菜吧。”姜国打破僵持的气氛，把桌上的菜单拨到面前，沉着嗓子说。
尹汐转头看了眼餐厅里的表，已经快五点钟了。饭店外的天暗了许多，店内的光由此被衬得耀眼。
“您现在吃晚饭吃得好早，我记得原先都是六点多？”回到家常话题，她的话明显多了。
“你弟弟妹妹放学后老饿，所以饭点要提前些。”姜国浏览着菜单毫不避讳地说。
尹汐一怔，见父亲平常地说着这些话，她紧紧咬起下唇，双眼突然被蒙上了雾气。“我就算高考的时候，也没见……”她幽幽地想，“无所谓了。”她放弃后干笑，接着换了一个坐姿，把后背靠在了椅子上，整个人悄然塌了下去。
尹汐注视着父亲。旧时的伤疤被重新揭开，她好像又隐约看见了什么。
良久的沉默后，姜国依旧没注意到女儿的变化，或者压根不太在意，还是那副稍显敷衍的样子。他头也不抬地问：“想吃什么？没有我就点餐了。”
尹汐终是忍耐不了父亲的架子，蓦地站起来长出一口气，好似刚才一直绷着的弦断了。
“我一会儿还有事情要忙，先走了。”她道。
闻声姜国终于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想挽留的意思。“有时间还是回家看看吧。”尹汐刚走出一步，就听见姜国在身后说了这句话。
她疲惫地低下头，合眼。为了不再与父亲纠缠这个问题而撒了个谎：“我会的。”然后快步走出了饭店。
街上的天气从下午的晴朗变作阴郁，正刮着狂风，很贴合尹汐和父亲不欢而散的场面。此番情景也让尹汐重温了大二那年和父亲吵架的下午。姜国对于尹汐节假日也不回家感到不满，找了个借口约她见面。那天是尹汐第一次把心中的不平展现出来：
一端的她愣愣地望着对岸，河那边是其他人光鲜亮丽的影子。他们有说有笑，沐浴着阳光。
而她眼前的光是怪异的绿色，混合着无尽的争吵和最后酒精刺鼻的味道。父母离婚后，姜国虽然真实地存在，却像在她的成长轨迹里彻底消失了。
她一个人上学，一个人放学。有时候回家后如果不忙，她会做一顿量很足的晚饭，够吃几天。她不喜欢做饭，这些年来下厨也从没认真研究过，到现在也一样。而且若功课重，她就会取捷径，先找零食充饥。
晚上，有那么几次姜国喝得烂醉如泥，刚打开家门都来不及走进去，就在走廊里吐了起来。其中一次声音大到把隔壁的邻居都吵了过来。
“小汐，你劝劝你爸爸，别让他再喝酒了。”隔壁的刘阿姨替尹汐把姜国搀扶起来。期间，姜国又狠狠地吐了几口，刘阿姨嫌弃地别过脸，边拍打姜国的后背边没好气地骂了几句脏字。
尹汐无措地看着他们，愣了好久才想起来要清理地上和门外的污痕，匆匆忙忙地跑进卫生间。她的题还有一半没写完，静静地摊开，躺在卧室里的桌上。
女孩弯着腰，憋着气，她收拾过几次残局，动作几近熟练，袖子撸得很高，别看两条胳膊又细又长，却很有劲。
刘阿姨帮尹汐安顿好姜国，厌恶地掸了掸袖子，朝瘫在沙发上的人狠狠翻了个白眼。她踮着脚尖走到门前，看见尹汐费力打扫的模样，响亮地咂么了一下嘴，摇着头蹲下身子，想拿过尹汐手里的抹布。
“不用了阿姨，我来吧。”尹汐把手往后缩了缩，目光坚毅，“对不起打扰到您了。”
“你这样擦擦不干净，得用墩布。”刘阿姨说。
“我知道，一会儿我去拿。”尹汐把手中的脏抹布丢进了盆中，她站起来，刘阿姨也随她的动作起身。
“真的不用帮忙？”刘阿姨再次问。
尹汐摇了摇头。
“往后要是有事情可以过来找阿姨。”走前，刘阿姨忍不下心，说了这么一句。
“麻烦您了。”尹汐鞠了个躬。
她看着刘阿姨迈了一大步到走廊里干净的地方，中途还小声嘀咕着什么话。具体的内容尹汐没听清，也不太想听清。
等隔壁的门嘭地关上。尹汐瞬间泄了气，眼中的逞强化作了无助。她朝客厅望去，彼时姜国已经睡着了，鼾声若雷鸣……
回忆与现实的重叠变作冷气吹来。“好累……”尹汐身心俱疲。她就靠在店墙外，四肢负了重似的往下坠。
她再睁眼就觉得天昏地暗。上车之前，她好像在对街看到了林辰，这次只有他一人。
“估计是送完了女生吧。”尹汐自然而然地想。她钻进车里瘫在座椅上，紧跟着又是许久的沉默。
她闭着眼睛，更真切地发觉自己的头很沉。眼前的黑暗加深了她听觉的敏锐，风声变得刺耳，不依不饶地窜来窜去。过了一两分钟的样子，尹汐睁眼，拿起手机，好像是思索了许多遍这个举动，她点开了姜国发的那条长信息。
她一字一句地读着，愈发想嘲笑自己竟然还对父亲抱有希望。
不能再白日做梦了，那都是小时候才会干的事。
次日，尹汐一觉睡到了中午，从床上爬起来，昨天的不愉快已经淡去，她本要查一查工作群里的消息，却被一条好友申请打了岔。那人的自我介绍写得很简单：易禾的朋友，徐昂。
徐昂？！
这个陈旧的名字蓦然显现，尹汐不用翻找记忆，直接想起了一个人。随之而来的是与那个人交织的岁月，一股脑地倾泻而下，把她冲得晕头转向。
徐昂吗，他回来了？
她恍惚地眨了眨眼，手忙脚乱地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外人看，她和徐昂不过高中到大学的好友，只是徐昂大二就出国了。之后尹汐和他有时断时续的联系，但最后也彻底没了消息。对方曾说会在暑假回国，可以几人相聚，但也因为种种原因而食言。
除此之外，还有一部分鲜少有人知晓。保守来说，除了他们便无人知道，而连他们也从来没有挑明过。这是个很长的故事了，已经有些无从说起。
“出国去的是英国……”尹汐喃喃自语。回想起易禾介绍那位朋友时，说的就是在英国留学。
世界这么小吗？一方面她感叹，一方面吃惊于易禾看人的能力。她和徐昂的确是一路人。
“不过我有他的微信啊？”
尹汐没有通过申请，在联系人里找到了她认识的徐昂的微信，头像确实不一致。 “无所谓了。”她实在懒得去纠结，折腾了一番还是通过了好友申请，紧跟着发了一条信息。
没过几分钟，那人回了消息：小汐，你不记得我了？
尹汐看后释然一笑，道：“真是他。”
她拿着手机，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盘腿而坐，回复：当然记得，不过你换了一个账号我没敢确认。
徐昂回：嗯，后来换的，没想到兜转半天还是碰见你了，你竟然是易禾的同事？？
尹汐：是啊，你和易禾怎么认识的？
徐昂：我俩是发小，原先告诉过你，但时间太久你多半忘了。前几年我回国才跟她重新联络的。
“唔……”尹汐不可置信地看着那几字，自己确实健忘。
徐昂从英国回来的时间与她和易禾做同事的节点相差不到一年。她惊叹于自己不问世事的程度，也怪她在公司少言寡语，对八卦娱乐到闲言碎，一概不感兴趣。
说起徐昂这个人，尹汐一直把他看成重要的朋友，但和他的关系也很微妙，乃至于一部分感情，尹汐到现在也难以直视。
印象中的徐昂总是富有生气，会谈论各种趣事，在学业和课余活动上都有极高的标准。可尹汐明白，那些标准多少不是徐昂内心所想，而是强加上去的，所以有时会显得力不从心。
尹汐喜欢和徐昂相处，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她一般都是旁听者的状态，这让她放松，高兴时也会插一两句话。
就此，有意无意间，熟人的出现打开了尹汐更多的记忆。她点开了和赵影的聊天记录，那里有几条进群邀请，都是旧群，她曾退出过的。
她的指尖微颤，选了其中一个“学生会”的群聊，轻轻地同意了邀请。屏幕里很快就弹出了她进群的消息。往事缓缓浮现，而被自己删去的林辰的账号也变得鲜活起来。
相比之下，好像只有在林辰面前，她才会化身成一个精力充沛的话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