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偿（上）
抵达目的地后，林辰特地找了一个有树荫的位置停好车。尹汐打开车门，即便是在阴影里，四周的阳光仍无比充足，甚至还有些刺眼。她没着急下车，坐在一边将两条腿搭在外面，拿出手机把在车里写到一半的回复主任的邮件写完。
林辰从车那边走来，见尹汐在打字丝毫没有催促，就默默地看着她。
女孩不长不短的黑发让风温柔地撩拨着，素雅的面容被两道柳眉衬托得更显清秀，在此之余还带点复古感。
光影在悠然拂动。
这样看了两三秒，林辰迅速垂下目光，僵硬地侧过脸去，忽然拨弄起头发，耳朵半边泛起微红。
尹汐没注意到他的异样，只是看他好像在等自己，赶忙加快了打字的动作。待尹汐按下发送键，林辰才正过身子，忽然伸出手，道：“借我用一下。”
“手机？”尹汐诧异。
林辰点头，没有多言。
尹汐将手机递过去，不知他意欲何为。
林辰像在避免肢体接触，握住手机的两边把它接过来看了看，抬睫，眼里带着模糊的笑意又把它递回去：“解锁。”
“哦……”尹汐恍恍惚惚地把屏幕打开，不明不白地再次递给了他。她见林辰好像点开了什么软件，翻找了一会儿开始打字。
沉静的时光里，她偷偷看着眼前的人。两人的距离很近，她不敢让目光停留太久，所以不时地转头瞄一眼，即刻又瞥向街上。她发现这里有几家店是他们曾经去过的，其中一家饭店还去过不止一次。
“走了。”一个声音打断了她。
林辰熄屏，把手机递了过来。“嗯。”她恍惚地应了声，紧接着迈下车，抬手要关门。还不等她发力，一股力量蓦地阻挡住了她，她垂眸，林辰的手握在车把上，腕子上还有那块常戴的表。
她听见林辰在身后叹了口气，不明所以地回头。只见对方笑着，很无奈地看向自己说：“姜尹汐，你能不能别过于客气了，我站在这儿这点眼力劲还是有的。”话落，他等尹汐往边上移了下才关上车门。
尹汐木木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反应过来后泛起了难以言表的情绪。
“愣什么神，走吧。”林辰移步到她面前，回身看她。
风路过，阳光透过树枝的缝隙洒下来，给那双眼里添了隐隐的光。
尹汐回应似的望去，以往的负担片刻地脱离，愧疚和小心翼翼的情绪不复存在，好像时间会倒流，倒流回好早以前的时候。那一瞬，她的心是自由的。
林辰往前走起来，她跟在他身边，尽量隔开一点距离，避免袖子摩擦。街上那么多家去过的店，林辰偏偏挑了一家他们从没去的，别有用心一般。
这是家专门吃云南米线的饭店。刚走进去，尹汐的耳边就响起了一句歌词：“你给我，这一辈子都不想失联的爱，相信爱的征途就是星辰大海……”
这是周兴哲的那首《永不失联的爱》——尹汐最喜欢的一首歌，分手前是，分手后也是。尤其是这句副歌的歌词的意境，这时播放让他们之间的氛围都变了。
尹汐转头看了下林辰，他好像没有任何波澜。两人持续往里走了几步，店里的人不太多，一位女服务员从后厨走出来大张旗鼓地招呼二人。
林辰极其自然地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还把面冲屋外的位子留给了尹汐。她的神色微怔，不知道林辰是记得自己的习惯还是恰巧这么坐了，内心莫名感动，接过菜单后不自主地看向对面的人。
“干什么？”林辰一脸高冷，眼神甚至恢复了冷淡。
“没有。”尹汐摇头，连忙垂下眼睫，极力劝说自己少想，努力阻止往另个方向发展，免得不可遏制。
这个旋律，这个熟悉的距离，尹汐差点都忘了他们出来吃饭的目的。翻阅菜单时，她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开口：“关于投稿的事……”一聊到工作，那层隐形的滤镜顷刻碎了不少。
“我们主要希望学校可以合作一下，跟同学们说说这个途径。”她规规矩矩地道，“新的栏目也是为了给喜欢写作的学生更多机会。”
说完话尹汐观察着林辰的反应。男人没有看菜单，而是拿着手机在简单地操作着什么。他头也不抬，不以为意地回复：“挺好。”
“嗯……”尹汐接话，见林辰不愿多说，又道，“你们也可以多鼓励有写□□好的学生，鼓励他们投稿。”
林辰收起来了手机，这才抬头。他双眼迎上去，眸中的情绪平静无波：“知道了，我会和其他老师说的。”
“好。编辑的联系方式杂志后有写，不过我现在再告诉你一下。”尹汐说着就解锁了屏幕，准备读几个编辑的邮箱。
还没等她念，林辰的手机忽地响了起来。“不用读了，发给我就行。” 他看着屏幕上的字道。
“发……”话没说完，林辰就接通了电话。
尹汐不好意思打扰他，坐在那里呆看着打开的备忘录，霍然想到了什么。她赶紧点开微信，在主页一眼就看见了林辰的头像。
他把他自己加回来了……
尹汐不明白林辰为什么突然这么做，不由得抬眼看过去。
——不是说了不想让自己去纠缠他吗？这算怎么回事。
眼前，林辰的表情比方才凝重，半侧着上身，看样子是电话那头出了不好的事情。尹汐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稍微探过头去。从林辰简短的话里，她得不出个所以然。
没多久林辰挂断电话，倏地站起身，仓促地对她说：“我得先走了，学校有急事。”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你自己吃吧，我到时候来接你，实在不行我给周云何打电话送你去学校。”
“不用。”尹汐随他站起来，想着他是不是一时间昏了头，“我可以自己打车啊。不过是什么事，用不用帮忙？”她少见林辰火急火燎的模样，本能地以为出了大事，跟着紧张起来。
“没什么，不用你管。”林辰匆匆道，显然不希望尹汐参与进来。他拿起披在椅背上的外套跑出了餐厅。尹汐见状三步并两步地追了上去，到门口的时候她听见服务员在身后大喊了几句。
她赶紧停下跟对方解释：“对不起出了点事，下次我们再来。”不等回复，尹汐就只剩了背影。
“诶！”服务员站在店门口叫喊，见无人理会，咂么着嘴自言自语说，“什么人啊。”
尹汐跑到街上，她只顾着看林辰的背影，没注意到右前方有个骑自行车的小伙子在往这边赶。就听耳边传来一阵急促的风声，右侧有个人影闪现，她忙乱地收住脚步，奈何为时已晚，两人撞了个人仰马翻。
“不看路啊！”那人倒在地上冲她吼了一句。
尹汐惊魂未定地爬起来喘气，胳膊肘和膝盖都擦破了点皮。但她顾不上多话，顺了口气草草地说：“对不起。”便绕过那人继续跑起来。
林辰刚到车边就听见了小伙子的喊声。他扭过头，恰好看见尹汐道歉的一幕，百般无奈下将手放下，上前几步，不等女孩跑来就先拽住了她。
“不是不让你来吗？在大街上跑什么跑。”他拉住尹汐的胳膊把她带到车前。
尹汐挣脱开林辰的手，微喘着气道：“我、我跟你一起去没准可以帮忙。”她知道此刻不是耽误时间的时候，边说边打开了后座的门。
林辰拿她没辙，不愿意再争论，也上了车。
车开得很快，不久就上了主路。窗外是凋零的景色，每棵树都落了一大半的叶子，午光照着还吊在枝头的枯叶，命悬一线的样子，连路边的花卉都无法再拯救灰暗的场景。
“没事吧？”开了一会儿，林辰忽然问。
尹汐低头看了看膝盖上的擦伤，还是选择隐瞒下去：“没事，还好我反应快。”
林辰朝后视镜瞧了眼。女孩的脸颊微微发红，头发凌乱，多少有些狼狈。他叹了声，语调柔下来：“以后别在街上乱跑了。”
尹汐使劲点头。刚做完动作，她才想起来林辰坐在前面看不到，于是道：“知道了。”
接下来两人都闭口不言。尹汐轻合双眼，刚迷瞪了几分钟，车里就再次响起了男人的声音。
“姜尹汐，为什么要跟来？”林辰冷不丁地问。
尹汐睁眼看去，嘴边有个呼之欲出的答案却没说。“首先，绝对不是想纠缠你。”她道，继而又谎称，“我一个人留下来挺不好的，不太礼貌。而且…而且，多一个人帮忙总会好——”
“可我说了，你不用来。”林辰粗暴地打断她。
“我……”尹汐支支吾吾，再找不出适当的理由。其实，她的心理活动很简单，是想借机来弥补一点两年前自己匆忙分手，然后不告而别的事。但这个动机她如何都不会说。
林辰握方向盘的手紧了紧，长出一口气，潦草地道：“班里有个同学晕倒了，等一会儿回到学校你就走吧。”
尹汐听后想说几句来坚持自己的决定。可通过后视镜她瞧见林辰疲惫的神态，再争辩的冲动立刻烟消云散。
她知道林辰非常在乎班里的学生，再说下去就不识抬举了，而且她好像确实帮不上忙。沉默了半晌，尹汐转头看向外面被风卷起的叶子。
云遮住了太阳，光亮瞬地暗下去，一副即将下雨的节奏。
这番情形令她记起林辰外婆被抢救的那晚。“他好像从来都不需要我在场。”她低落地轻语，情绪也跟着灰了下来。
抛开别的附加感情，尹汐心中的愧意自她独自离开南城后就出现了，她每每都心有余悸又无法做出正确或足够的补偿。
“或许他从来都不要弥补呢，只要我离得远远的就行。”她转念想。
折腾一番，竟然都是自作多情。
车子眼看就快到一中了，林辰的手机又一次响了起来。他迅速往前开了开，把车靠到路边打起双闪。
尹汐坐在后座听林辰接通电话，想必是情况有所转变，她不禁祈祷是那个晕倒的学生已经奇迹般醒了过来。林辰总共与对方沟通了三句就撂下手机，回身对尹汐说：“我开到学校那边你就下车。”
尹汐愣了一下，迅速就猜到他不用去学校了，十有八九要往医院赶：“这样太麻烦了，我跟着你吧，实在不行我就留在车里等你。”
“你知道我要去哪儿？”林辰问。
“是医院吧。”她道。
“……”
林辰踩下油门在路口调头，背离学校的方向驶去。
等车子重新开上主路，尹汐拿出手机给杨若文发了信息，在下午请一两个小时的假，并保证会加班完成工作。
他们前往的是离学校最近的一家医院。一路上两人没再交谈，尹汐关上手机后不自觉地想到中午任盈说的，林辰班前不久有学生离家出走的事。
她想象起当时林辰可能有的反应。肯定比现在更焦急，会不会还去外面跑了一夜来找那名学生？种种画面袭来，尹汐郁闷地低下头。
有一两片云已经飘开，光重新微弱地洒进来——自己提出分手的时候，林辰刚接手班主任的职务，会不会比现在更忙，更不知所措？
大概十五分钟的路程，抵达医院后他们快步走到了急救的地方。尹汐暗自嘲笑自己怎么总喜欢和这种场所挂钩。
有一位身材健壮的男子站在一扇门前，他看见了林辰像看见了救兵一样跑了过来。
“林老师你可算来了。”男子激动地说。
“陈子平怎么样了？”林辰直奔主题。
陈子平是那个学生的名字，尹汐觉得还挺好听。
“已经醒过来了，刚刚输了葡萄糖水，是犯了低血糖。”男子转头往紧闭的门里看。
“醒了就行。”林辰长长地松了口气，也看向门里。
尹汐在一边，觉得男子有点面熟。她仔细想了想，记起自己曾在林辰与几个教师的聚会上见过他。
“我进去看看吧。”林辰又道，说完就要过去推门。男子一把拦住了他：“子平妈妈来了，情绪不大好，刚刚跟我在这里吵了几句。”
林辰还是执意过去开门。不等他握上门把，门就从里面打开了。迎面走出来一位三十左右的女人，右手拎一只包，盘着的头发有些凌乱，可能是方才着急的缘故。
尹汐悄悄看她，仿佛还能看见她刚才的焦急。
“林老师，”那女人微蹙着眉头，“学生都醒来了您才到。”
一旁的男子想要为林辰解释一二 ，林辰却悄悄对他摆手，然后非常认真地道歉：“对不起子平妈妈，中午我不在学校有事情出去了，才没能在第一时间帮忙，日后我一定多注意子平。”
“呵……”那女人冷冷地笑了声，随后朝尹汐瞟了眼，“中午有什么事，忙着跟女友约会？”
“子平妈妈，不是这样的。”林辰抬眼，语调坚定。
尹汐不希望林辰因为自己和家长闹不愉快，但一路上林辰的焦急她都看在眼里，到医院得到的却是略带戏谑的冷嘲热讽，她又为他感到委屈，心里很不是滋味。
“那是什么？如果我家子平今天出一点差错呢！”女人的声音洪亮，重重地喘着气，引来了一众的目光。
尹汐看得出女人的担忧，掺杂着怒火一同涌来，而身前的林辰便成了一个最佳的出口，不是谁的错，只是各有各的苦衷。不过，站在尹汐的角度来说，她还是希望林辰赶紧说些什么，不要白白受这份冤屈，可林辰依旧没有反驳的意思。
她一皱眉，情不自禁地迈步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