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片（下）
从大门到单元门这短短的路程，尹汐却觉得像在跋山涉水取经。她跟着姜国沉重的脚步，一步一个坑似的，走得极其艰难。
姜国瞥眼看向尹汐手里的袋子，明显有话要问，却不说。
尹汐见状叹了声，解释道：“给他们买的礼物。”
“咳……”姜国使劲清了口嗓子里的痰，“下次不用带了。”
尹汐没有回应，静静地跟着他走。姜国住的房子刚好可以看到小区外，从前尹汐经常扒在窗口盼来盼去，盼妈妈、盼姐姐，最后只剩下盼姜国。到结尾，她已经不再盼望任何人。
两人走进了电梯。
尹汐的心越跳越快，不明白自己为何紧张，可就是止不住这种感觉。姜国站在前头，电梯骤然上升，他嗓音低沉地问：“吃早饭了吗？”
“吃了。”尹汐草草答。
简短的问话结束，他们抵达了三楼，一前一后地走出电梯。走廊周围的墙壁被贴了一些小广告，有的已经被清洁员撕了，有的没撕干净，留了半个身子更牢地贴在墙面上。
姜国始终垂着目光，他踢踏着拖鞋拐到左边，站在门前将其打开。
随着“咔嚓”的声响，尹汐瞧见了那间久违的屋子。这是她儿时的房子，已经很久没来了。房门打开的瞬间，她仿佛看见了好早以前的时候，她最不想回忆的那段日子。
小区虽老，但尹汐一直认为里面的房型都不错。比如姜国的这间房子，坐北朝南，冬暖夏凉，阳光非常充足。尹汐扫视一圈，屋里堆了好多零七八碎的东西，厨房的台面上还摆了新买的榨汁机和和面机，比她上次来时更拥挤了。
屋内传出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位三十多岁的女人跑了出来，热情地迎上前给尹汐找拖鞋穿。
“谢谢唐阿姨，我自己来就行。”尹汐边道谢边弯腰换鞋。
唐阿姨比鲁温元年轻，身体更消瘦，可脸色红润，显得比一般人健康。她为了俩孩子的生日会化了淡妆，细眉毛大眼睛，仿佛换上一身新衣服就能参加时装秀。
尹汐不自主地佩服，不是佩服唐阿姨，而是佩服姜国。是如何做到收服女人芳心的……
“不谢，跟我客气什么。”唐阿姨笑着说，转头大声叫起躲在屋里的孩子，“欢欢，乐乐，快点出来啊！你们姐姐来了。”
话音落下，屋里没有动静。唐阿姨尴尬地冲尹汐笑笑：“小汐你先坐，我去叫他们。”
尹汐跟她说了声“没关系”，拿着袋子走进屋，坐在了沙发上。
这是个新沙发，褐色的真皮沙发，上次尹汐来还没有。“旧的沙发被换了也好。”她这样想。毕竟一见旧沙发就容易记起往事，虽然自父母离婚后她几乎没坐过几次，但它总会勾起姜国坐着喝酒的画面。
彼时，姜国也走了过来。他没有坐在尹汐的旁边，横跨客厅到了斜侧的一张沙发椅上坐下。椅子随着他的动作往后仰了仰，差点整个翻过去。
他们都很沉默。尹汐受不了这种氛围，刚想找个话题，欢欢和乐乐两个孩子就被不情愿地拽了出来。他们是一对龙凤胎，乍一看不像，只有个头相符。
“叫姐姐啊。”唐阿姨在一边推了推他们。
两个孩子的个头中规中矩，不高也不矮，刚好像初二的个子。他们正处于青春期的阶段，多多少少有些叛逆，唐阿姨越想让他们叫尹汐姐姐，他们就越不听话。
“算了吧。”姜国冲妻子摆了摆手，转身示意让尹汐先迈出第一步。
尹汐无可奈何地抿唇，不愿意回应父亲，自顾地起身走过去。
“生日快乐。”她在孩子们面前就是个陌生人。两人警惕地看尹汐打开袋子，像生怕她突然从里面掏出个武器横扫一切。尹汐对此淡然置之，跟孩子没必要计较。她把两包零食、两盒荧光笔以及钥匙链拿出来，依次递给他们。
乐乐是个男孩，他拿过荧光笔后酷拽地嘟囔了一句：“谁还用这个啊。”
尹汐僵在那里无话可说，最后牵强地道：“不知道给你们买什么，这个学校会用到吧。”
乐乐没再理她，转身跑回了屋子。
“这孩子。”唐阿姨不悦地快步跟了过去。
欢欢更腼腆些，对尹汐谈不上有好感，倒也没有特别排斥。她礼貌性地小声说：“谢谢。”说完就背着小手走到姜国面前问：“我那几个好朋友是下午三点多过来吧？”
姜国冲她点头，抬眼瞅了下尹汐，提醒道：“但早上要先跟姐姐过一下生日。”
听见这话欢欢朝尹汐看去，眼神里带着质疑，不过很快柔和了下来。
尹汐将空袋子撺掇撺掇塞进了口袋，愈发无语。大家要都不愿意，姜国真的没必要强迫他们几个孩子交往，况且她跟俩孩子都不是同时代的人了。她想着，又重新坐回沙发上。
欢欢在姜国的鼓励下坐到了尹汐身边。尹汐微微转过身，犹豫了下问：“学校忙吗？”
欢欢没看尹汐，盯着脚尖回话：“嗯。”
“考试很多吧？”
“嗯。”欢欢还是用一个字回应。
她看着小姑娘窘迫的模样，心想要是林辰在就好了，林辰一定能跟孩子对答如流，不至于像现在一样谁都不自在。
终于在尹汐要问第三个问题时，唐阿姨把乐乐再次从房间里带了出来。之后几人聚在了厨房里。
姜国从冰箱里取出一个用精美盒子包装着的蛋糕。唐阿姨将包装打开，先解开银色的蕾丝，然后才打开盖子。里面是个定制的巧克力蛋糕，上面用彩色的奶油写了字，还点缀了宫崎骏电影《龙猫》里的人物。
真好看，真的特别好看。
蛋糕的香气幽幽飘来，尹汐惨淡地笑了。
回想她十八岁生日那天，南城破例下了场暴风雪。她的生日姜国都忘了，是看见尹汐给她自己买的一小块蛋糕后才想起来的。
那天尹汐得到了姜国的口头祝福，仅此而已。父亲的话音落下，整间屋子仿佛从没那么寂静过。他们父女疏远地对视了几秒，随后姜国就二话不说地回了房间，没多久又一个人出门了，一夜未归。
她不知道父亲能去哪里，明明外面都大雪纷飞了，待在家里却仍然像个下策。他们的关系已经到了冰点。
十八岁的尹汐独自坐在餐桌前，低头注视着那块同样落魄的蛋糕，鼻头有点酸。她使劲吸了一口气，忍住眼泪，掏出为自己买的一根蜡烛插在小蛋糕上，用旧的打火机点燃。
她关上屋里的灯，合十双手，闭上眼，默默许了个愿。愿望的声音很响亮，但她知道不会实现。她在心里为自己唱了生日歌，然后不费吹灰之力地把蜡烛吹灭。
死寂般的房子里，她没开灯，安静地在黑暗中坐了很久，嗅着蜡烛散发的烟气愣神。
她生日的一周后，姐姐给她发了晚到的祝福。
整体看来，尹汐和赵影、徐昂几人的关系都要比家人亲近。
这次被迫的聚会匆匆结束了，尹汐到结尾也没有吃一口蛋糕。临走前唐阿姨执意要她拿走一点，还特意给她打了个包。
尹汐走到外面，忽然感觉可以呼吸了，天气都被衬托得晴朗了许多。上车后，她把蛋糕随手往副驾驶一放就迫不及待地开走了。
往后的几天里，尹汐收到了比以往多的学生投稿。周三下午，一个投稿人的名字引起了她的注意——陈子平。
“是那天晕倒的学生。”她想。
带着极大的兴趣，尹汐读了他的投稿。那是一篇关于穿越时空的故事，提起穿越，尹汐又记起了赵影的那句“穿越时空的思念”。
“你还不走吗？”易禾见尹汐没有收拾东西，过来问。
尹汐看看时间，已是五点半，今天不用和徐昂见面，可是要参加讨厌的学生会聚餐。“一会儿走了。”她笑道，“你先去吧，别等我了。”
易禾拍了拍她的肩膀，走前还不忘打趣：“小汐还是你敬业哦！”
同事几乎走光后，她重新读了一遍陈子平的投稿，吃惊于学生的脑洞和字里行间的细腻。一气之下，她直接给学生回了一封邮件，在公司待到六点多才回家。
到家后，尹汐洗完手，站在镜子前端详了一下自己衣服，心想总归太正式了。她在衣柜里翻来找去，最终决定穿一件米色的毛衣和一条阔腿牛仔裤。
镜面反射出的人面无表情，曾经和林辰约会，她不想穿得太正式给对方带去压力，便总是这一身打扮。
屋外狂风四起，传来呜咽。最近天气越来越凉了，她想，她还是不愿意打扮得太隆重。
距离七点还有十分钟的时候，尹汐的手机铃响了起来。安子给她打的电话，催她快点下楼。尹汐本来告诉安子自己可以开过去，但安子执意说她办完事刚好顺路，已经到了，就接上了尹汐。
“你速度够快的。”安子看着副驾座上的人。
“也没有东西要准备。”尹汐抬眼见安子竟只穿了一条裙子，不由得惊讶，“你不冷吗？一整天穿着裙子可够冷的。”
安子表示无所谓：“不冷啊，而且底下套了丝袜。”她用手扯了扯肉色的袜子。
“哦……”尹汐系上安全带。安子一直都是俏皮的性子，是那种来月经还敢肆无忌惮地吃冰激凌的人。“反正你自己注意一点。”她嘱咐了句。
安子把车开上路，尹汐又问：“你男友呢？”
“昨天他说公司有事，没法陪我了。”
“怪不得你要接我一起走，就是因为这个吧？”尹汐笑着探身。
“怎么会！”安子扭脸，抽出手摸了摸尹汐的头，“我没有那么坏好不好。我给你打完电话他才告诉我的，可不是让你凑个数陪着我。”
“话说都有谁去啊？”开过一个路口安子问。
“你不知道？”
“我没怎么在意。”安子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
“也是。”尹汐笑起来，“我知道的有咱们俩和影儿。老周和林辰可能去，然后是薛艺嘉，剩下的无非就是谁感兴趣谁就来呗。”
“看来今晚会很热闹！”安子瞬间起了兴致。
尹汐心领神会安子的意思。事实上她是不愿意参加这次聚餐的，一趟聚会，稀有地集齐了两对已经分手的情侣。
可她又不想认怂，尤其在与林辰提过此事之后。她怕若自己缺席，林辰询问起来会无话可说，怕在林辰面前看起来心虚。
车子抵达一家火锅店，尹汐习惯性地查了时间。她们是踩着点到的。
下车后风就吹个不停。安子单薄的裙摆在风中凌乱，尹汐上前去摸她的手，谁承想对方掌心的温度比自己还高。
“你真不怕凉。”尹汐感叹。
安子低头做对比：“咱们就是两个季节。”
离饭店的门越近，尹汐越感到负担。回神，安子在旁边蹦蹦跳跳，仿佛买桶爆米花就万事俱备只差看戏了。
“小汐，你这次出现大家肯定很高兴。”安子推开饭店的门。
“怎么说？”
“因为你上次没去啊，我们可想你了。”安子撒娇似的朝尹汐身上靠了靠。
“哦……是吗。”她讪笑道。
那时自己在北迎，只听赵影提过一嘴聚会的事，但没有具体印象。
饭店内热闹非凡，一位服务员过来把她们带进了一楼的一个包间。尹汐忽然庆幸自己是和安子一块来的，不光减少了焦虑，还可以让见面的场景少些尴尬。
门被推开，圆桌边已经坐了五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