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下)
抵达医院后,两人准备穿过大厅去后方的一家药店。还不等他们过去,尹汐就在缴费处惊讶地看到了唐阿姨带着欢欢。欢欢生了病,无精打采地靠在妈妈身边。
唐阿姨刚交完钱,一抬头和尹汐四目相对。
尹汐瞬间被焊在了原地,一只手抓住衣角,心想这个时间也太寸了,林辰刚好在旁边。
“小汐!”唐阿姨惊喜地叫道。尹汐敷衍地笑笑,快速想着若被问起来要怎么圆谎。
不过林辰通过尹汐的反应,再加上陆明一说的姜国再婚一事,已经大概猜出前面陌生的阿姨是尹汐的继母了。他没有询问对方是谁,因为得到的多半不会是实话。
他猜,她隐瞒此事也是有隐情。
不远处,唐阿姨已经带着欢欢走了过来:“这是……你男友?”她看了眼林辰,露出客气的笑容。
“啊,不是。”尹汐连忙解释,“朋友。”
林辰把插在兜里的手伸出来,出于某种原因,毕恭毕敬地介绍自己:“阿姨好,我是林辰,姜尹汐的朋友,在一中教语文。”
尹汐听他多此一举的自我介绍,不禁讶然,投去诧异的目光。
唐阿姨听见他的名字后小声重复了一遍:“林辰?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她苦思冥想片刻,惭愧地道:“不过阿姨记性不好,实在记不起来了。”旁边的欢欢耐不住几个大人聊天,悄悄扯了扯唐阿姨的衣服,催促她快点。
“没关系。”林辰转眼看了看欢欢,小姑娘黑着张脸显然等不及了,“您带着孩子还有事,我们不打扰了。”他用那一套老师与家长沟通的口吻说话。
唐阿姨低头瞅着女儿:“孩子这几天胃不舒服,医生——”话没说完,欢欢使劲碰了一下她的胳膊,不希望自己的病情被旁人知晓。唐阿姨也觉得不妥,改口道:“总体没太大事。”
停顿一下,双方都没说话。唐阿姨拾起话头:“不耽误你们了,我们先去取药。”她拉着欢欢的手刚要离开,又忽然转过身,眼神落在尹汐身上。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小汐,有时间还是多回来看看,你爸爸和我们都很欢迎。”
尹汐无语凝噎,强迫自己挤出笑容,心中连连叫苦,只希望能有时光倒流的能力,她再不提买药的事了。
她凝望继母的背影,黯然想:“这下林辰一定能猜到了吧……”或许是聚会令她疲惫,转念她突然觉得不重要了。
知道就知道!线下也只好这样安慰自己。
“走吧。”身边的人却没提这个插曲。
尹汐感到奇怪,难道林辰不想问清楚那人是谁吗?不问也好,她悬着的心可以暂且落下。
他们默默地穿过医院,走出门后看见了那家坐落在附近的药店。尹汐庆幸医院里的药房不让随意买药,不然他们多半要和唐阿姨同行。
走进店内,扑面而来一股混合的消毒水和药味。尹汐太熟悉这种味道了,她近年的生活几乎没离开过这难以描述又让人心慌的气味。
“我在门口等你。”林辰停下来,说话之际已经靠在了门框上,拿出手机翻阅。
“好,我很快。”尹汐走进药店。
在尹汐与店员对话的同时,林辰拿着手机,打开界面不知在查询什么。片刻,他抬眸环顾了一周药店,最终回到女孩身上。
店员去货架上找药了,尹汐微微弯身撑着台面,浏览玻璃柜中的药打发时间。她的咖色毛衣不厚,再加上偏瘦的体质,可以清晰地看见两侧肩胛骨凸出的线条。
尹汐消瘦了许多。
但是,从见到她的第一刻起直至现在,她始终偏瘦。那次军训的初遇林辰印象很深,尹汐的校服松松垮垮,她不光瘦,骨架子也较小,穿着宽大的衣服像裹着麻袋似的不协调。
林辰也记得,对于那次军训玩笑事件自己道过歉,却被她漠然回应了。再找到机会,林辰假意问她:“你是不是天蝎座啊?”
当时她正在整理资料,停下手里的活茫然地回头,眼睛澄净,纤尘不染:“不是啊。”
“哦,我听说天蝎座都记仇。”
她眨了眨眼,低下头,一侧的发丝随之落到额前,手上又忙活了起来:“我…记仇吗?”
“军训那事跟你道歉了,可你还是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她愣住了,费劲地站在原地思索了半天,那样子不像装的。林辰这才知道自己错怪了她。
她不记仇,但健忘。
从思绪中回神,手机在不知不觉中已经黑屏。
店员拿着药走了出来。尹汐把手从台面移开,走到收银机前付钱。一系列的动作快速,甚至一分钟都不到她就回来了。
林辰将手机收回口袋,注视着她往自己身前走。
“我们走吧。”尹汐道。她看林辰若有所思的样子,以为他刚刚查手机是有事情,但也没有多问。
他们返回医院。“你和我一起去?”他瞟了她一眼。
被林辰突然一问,尹汐还稍有恍惚:“……嗯,去吧,我顺便探望一下外婆。”
她在他身边走着,沿路还看见了熟悉的病房,曾经姜国住过的地方。他们上楼,尹汐忽然留意到林辰空着的手,这不像他的作风:“去看外婆不带点东西吗?”
“我爸他们下午来过,我买的东西已经被带过来了。”
尹汐的心忽然作痛。父母都来探望了,你还要再来一次,一定是很惦念外婆吧。
走进一条明亮的长廊,都没有确认病房的号码,林辰直接打开了其中一间房门,好像肌肉记忆。
屋里亮着冷色的光,迎面看到的是林辰外婆。
这是一间独立病房,里面只有一位病人。外婆躺在床上,身边的仪器在运作。老人听到合页的响声,不由得慢慢睁开眼睛,她先看见的是林辰,脸上掠过苍白的笑意。
外婆的声音虚弱:“小辰来啦。”说着就要坐起身来。
“您别起来了。”林辰几步走过去。
尹汐跟在林辰身后。外婆比记忆中憔悴了,冷白色的灯下一头白发像银色的丝绸,身材瘦小,面如黄蜡。尹汐走去,轻柔的嗓音:“外婆好。”她不确定老人是否记得自己,上次见面也是几年前了。
外婆的目光在尹汐脸上停留了几秒,眼皮猛地一抬:“是小汐吗?”语气又惊又喜。
林辰把屋里唯一一把椅子往病床前挪了挪,示意她坐下。尹汐无声地用嘴型说了句:“我?”林辰轻点头,独自站在了一边。
尹汐刚要坐,又停住,调转方向到左侧的柜子旁。“外婆,您想吃什么吗?”她看着台面上摆满的水果和小零食问。
“不吃,你就过来和外婆说说话。”外婆笑道,老人似乎都喜欢在谈话时说自己的称呼,“外婆好久没见你了,你和小辰和好了?这么大的事小辰都没告诉我。”
尹汐尴尬地去看林辰,动动嘴又不知该不该撒一个善意的谎言哄老人开心。
“外婆,没那事。”林辰的的语调委婉,好像之前就被问过这个问题,“今天是碰巧了,带她过来一下。”
外婆无奈地叹息道:“好、好,能来就很好了。”
尹汐不愿让气氛凝结,坐到座位上和外婆闲聊起来。
中间林辰出去了一趟,很快又折回来了。老人翻来覆去问的问题都一样,她更喜欢听尹汐说话,越听越起劲。外婆很喜欢尹汐,不断叮嘱她要劳逸结合,注意身体,还问了她生活上的事,叫她多来看望自己。
诸如此类的话令尹汐想到了自己的外公。外公也经常这样嘱咐她,但她已经有段时间没和外公联系了。
林辰回到病房后没有闲下来,走到桌子边翻找起东西。说话间,尹汐用余光看见他站在垃圾桶旁剥一只甜橙。想必带来的水果都是容易咀嚼的,方便老人食用。
不一会儿,林辰把橙子掰成两半,将其中一半递给了尹汐。他站着把另一半橙子再分成更小的瓣,一瓣一瓣递给外婆。 “洗手了吗?”外婆还不忘问。
“刚刚出去洗的手。”林辰的声音平淡,神情却难掩地流露出温情。
尹汐拿着橙子,看它边上的白皮和果络都被细心地剥了下去,心生愧疚,转身递出一部分给林辰。“你也吃吧。”她抬眸。
“不用。”林辰瞥她一眼,灯光下女孩的眼睛很好看,像从前一样澄净。
“你别管他的,”外婆插嘴,精神好像比方才好,“他要吃就和我分。”
“哦……”尹汐没有把目光从林辰身上移开,不过男人没再看她,把脸转了回去。“外婆,那您刚才应该叫我帮您剥的。”尹汐回身,依旧只是握着橙子。
“没事。”外婆见到她格外高兴,说话都底气十足,“你好不容易来一趟,就让小辰干这些。”老人费力地扭头,一脸宠溺的神态。
林辰低低地笑了声。尹汐已经很久没见他这般放松了,不由得也跟着高兴,抬手送了一瓣橙子到嘴里,酸酸甜甜的味道淌了出来。
外婆躺在床上,时而看尹汐时而看林辰,最后再次感叹:“你说说你们之前多好,怎么就分开了。”语气里多有遗憾。
听见这话尹汐身上的弦又绷紧了。老人不提还好,每次提起来都令她无地自容,与之前在医院见到周玲的感觉一样。她受不住林辰的家人至此仍对自己友好,无从回报,内心生出无力感。
林辰下意识看向尹汐,见她面露难色,转头对外婆说:“咱们聊点开心的事。”
“好……外婆不提了。”
走出病房时已经十一点多了。
“抱歉让你待到这么晚。”林辰看着表道。事实上他还特意让尹汐早出来了,好像在知道她贫血后,林辰就不希望她待到太晚。
“没关系。”尹汐急忙道,“外婆不是说让你带我多过来吗?以后你来之前可以和我说一声,我有空必定会帮忙。再说也没几次了,外婆很快就出院了。”她的语调坚定,做这个决策是希望可以回馈林辰家人的好意。
但林辰对于尹汐的决定有不同的感受,无奈地出了口气:“你不用这样做。”
尹汐知道他在想什么,连忙为自己作解:“你别担心,我不是因为别的原因,就是单纯喜欢过来聊天的。”
她见林辰细细端详着自己,猜测男人对这个解释不买账,于是又肯定地点了点头。
林辰有气没力地道:“哦,随便吧。”
他们回到车里,天已是墨黑色,医院四周的行人仍比其他街道多。在车子启动后,林辰故作不经意地提道:“你要不要说说今天在大厅遇见的那个人。”
尹汐一怔,僵硬地盯着黑漆漆的马路,心想:“该来的还是来了。”她实则可以撒谎,说唐阿姨是亲戚,但有个刹那她莫名没了力气去编造谎言。
有种慕名而来的冲动促使着她坦白。
“那个阿姨…是吗?”她拖延时间。
“嗯。”
她酝酿好情绪,就当林辰不过一届普通朋友。
车窗外,夜是寂寥的。
她咬紧牙关硬着头皮轻声道:“那是我后妈,也就是……继母。”后面二字一出口,尹汐就觉得自己像活在电视剧里般不真实。
车子上了主路。她偷偷观察林辰的表情,和意料之中不同,竟然没有多少变化。她想,难道林辰在医院就猜到了她们的关系,要惊讶也过了劲?
林辰依旧不语,留下空间让尹汐继续。
“我爸再婚了,”她的嗓音轻柔,“两年前的事了。”
都过了两年了。
林辰面不改色,片刻平静地回应:“我知道。”
夜依旧寂寥,被三个看似无足轻重的字添了一抹色彩。
“你…知道?”尹汐猛地转头,双眼微微向上一抬。
那林辰,你会介意吗。
“在这之前我就听说了。”林辰将话说得轻描淡写,“他们告诉我的。”
原来如此。他一直都知道,一直没有提起,自己还傻乎乎地隐瞒。
尹汐把视线收回,反倒没有特别惊讶,比想象中要冷静许多。她幻想过无数种回答,而这个偏偏是她最没多想的,但也不是从来没想过。
心中的石头总算落了地,那一刻她是释然的,只不过残留了余悸。
她为什么担心林辰知道家里的事?当年离开时,多半是出于对感情的不自信和迷茫,以及不想连累本就忙碌的林辰。而现在,可能还是因为自卑,很深刻的自卑。好在林辰表现得不在意。
但其实,自卑从来不是对谁,林辰的反应只能相对减轻这种情绪。归根结底还是自己的心结,若无法自行解开,别人做再多也是徒劳。
他们安静了一段路程,林辰再次开口:“姜尹汐。”他叫她的名字。
“欸。”
“我是不是该有知情权。”他神色严峻,停顿半秒又说,“就算作为你的朋友。”
车子停在路口前,林辰向她投来目光。
“又不是什么光鲜亮丽的事。”尹汐小声嘀咕。
林辰垂眸,声音柔和了些:“但是对你很重要的事。”
……
坐在客厅里,可能是医院的场景,尹汐情不自禁想起鲁温元在北迎住院的时候。那时真是祸不单行,不光是癌症,叔叔也在同一时期被卷走了钱。鲁温元在尹汐和姐姐凑出的医药费中做了切除手术,紧跟着还有辅助化疗,以及中药调理。
医院的一切都是惨白的,她坐在病床前,看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人,心里不知是爱是恨,还是什么都没有了。
想到这里,尹汐有意识地打断思绪。她疲惫地靠在椅子上,脑海里浮现林辰在车里的画面,还有最后的一句话:
所以,能不能不瞒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