债
不知不觉中，十月份的深秋已经翻篇，十一月的街道愈加冷清。南城的天大部分呈现暗蓝色，带着几抹灰。少了亮丽色彩的枫叶，街上空空荡荡一片凄凉的景象。
这是奇怪的季节，卡在秋末和初冬之间，不过却传承了秋天瑟瑟的风，到处刮个不停。
上次尹汐和林辰探望完外婆后，他们之间再没联系。尹汐因为工作的事情忙前忙后，只是闲暇之余还会偶尔想起林辰。她对于这段关系的理解从他们重逢开始变得模糊，但最后一次见面时，两人似乎在冥冥之中达成了仅是朋友的关系，尹汐便遵循这个默认。
十一月的第一天，尹汐与易禾一同从公司出来。她们随便聊着天，说些琐碎的事情。
“你真的不准备和徐昂试试？”这是易禾第三次问尹汐了。
尹汐仰头看着天空。现在天黑的时间早了许多，光线变得昏暗。“应该不了。”她重复着自己之前的回答。
“嗯。”易禾想了想，估计是没有再劝说下去的信心，顺从地道，“我仔细想起来，其实光做朋友也挺好。”
“对啊，徐昂是个很好的朋友。”
易禾笑起来：“你给他发了好人卡吧。”
这期间，尹汐瞧见不远处有一位男子靠在车边看手机。她们再往前走了几步，尹汐看清楚那人的面容，淡淡笑道：“你男友到了。”她转脸，易禾的目光已经落在了那个方向。
远处传来了男子的声音。
易禾冲男友招手，嘴边的酒窝像装满了甜酒一般，扭头对尹汐道：“差点忘了他今天来接我。那我先走了小汐。”
“嗯。”尹汐点头，注视着她小跑去的背影，自己也不住地弯唇。
易禾与男友的相处模式和李玉不同，仅凭男友接下班一事就可以看出来。尹汐轻轻眨眼，心想曾经林辰接自己时是怎样的心情？她快记不得了。
尹汐没多停留，拖着酸痛的颈椎上了车。
她一只手揉着肩，另一只手开始回复一天积攒下来的信息。渐渐地，所有消息的红点都消了下去，除了一条——那是和姜国的聊天条框，红点已经留了好几天，中间的数字也在随天数增加。
开头尹汐认为是父亲催促她回家，但某次无意间看见了屏幕上方冒出的消息框，才明白原来姜国有事找她，关于中考的事。尹汐左思右想了半天也没想出自己与此能有何瓜葛，直到那日和林辰探望外婆的画面浮出水。
那天他们偶遇了唐阿姨，而林辰说了自己是一中老师的事。像有道闪电划破天空，串联出一条冷酷的线，尹汐一下子明白过来。
毕竟一中是南城最好的中学，父母大概都有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心态吧。
“为了那两个孩子，真是煞费苦心。”尹汐看着红点，心里像起了个疙瘩。
某些往事如心病一般，过去了这么多年，她依旧无法治愈。
开车时，尹汐因为脑子里装着这件事，导致中途被后面的车“嘀”了几次。身体和精神上的不适让她积攒的负担在不经意的瞬间坍塌。
回到家中她打开橱柜，从里面取出一瓶啤酒。或许林辰是正确的，她从何时起变得跟姜国一样，嗜酒如命，借酒消愁愁更愁了？
酒的味道苦涩，咽到喉咙里凉丝丝的。她撑着晕乎乎的头，胃里却火烧般燥热。
在迷糊间她听见手机在震动，抬手接通电话。那边传来姜国单调低沉的嗓音：“小汐。”因为女儿一直不回复信息，他特地打过来询问情况。
“啊……”尹汐闻声苦笑，擤了擤鼻子，把凌乱的刘海拨到后面。
正好。
暗淡的光线让她感到昏沉，已无暇再顾及两人的隔阂，直白地说：“一猜就是您打的电话。不就为了帮那两个孩子走后门吗，我为什么要管啊，他们和我有什么关系？”
尹汐的鼻音浓重，哭腔明显，声音由重转轻。
姜国听出她情绪不对：“小汐你没事吧？”
“没事。”尹汐边说边掉眼泪。
“我和你唐阿姨不是要……”走后门三个字没说出口，良久，姜国略过了空白，继而说起中考的事，“只想看看有没有办法让老师帮帮忙，给点备考建议。”
这番说辞对尹汐来说毫无意义，她把最后一罐酒饮尽，随意擦了擦嘴角的湿润。
“那个林辰是你前男友吧，你帮我们问问他这方面的事。”姜国继续道。
尹汐哭笑不得，没有力气去和父亲吵架，疲惫地说：“您考虑过我的感受吗？他是我的前男友我就可以随便找他帮忙吗？”
“你唐阿姨说你跟他一起去医院了。”姜国道，言外之意就是关系还行。
“一起去医院……”尹汐嘲讽道。
姜国总是让她困扰，在关心与不关心之间反复横跳。劝自己回家算关心吧，那么现在呢。
“能不能不要老是打扰我了。”她有气无力。
“不是打扰。”姜国沉闷的声音多了分执拗，“一家人才要互相帮助。我们也惦记你，叫你常回家。”
一家人。这是讽刺吗。
“……随便吧。”尹汐闭上眼睛，长叹一声，“我当年快中考的时候，您在干什么！忙着和妈妈吵架，在外面喝酒抽烟，真真是帮了我好多。”借着酒劲，尹汐一股脑地吐出几句憋在心里多年的话。
说出来后，她未有如释重负，相反情绪更加激烈了。
姜国被尹汐说得一时语塞，想了片刻才道：“那时候是我们欠缺考虑。”
尹汐不再出声，电话那头父亲的声音渐渐远去。她被困意席卷，挂掉电话前哑着嗓子说了句：“我会试着帮忙的。”
她说不出自己为何会答应姜国，许是冥冥中仍对家庭残存执念，许是想起了上次欢欢和乐乐的样子。
两个孩子虽然跟自己不熟，可是她至少希望他们不会像自己曾经那样。至少他们应该感受到一点父母的关心和爱意。
而她帮忙，就当是变相弥补曾经的自己了。
尹汐躺在沙发上昏昏睡去，再醒来已经过了饭点。她撑着身子坐起来，屋里一片漆黑。
借着外面微弱的光亮，她在厨房里给自己泡了一杯茶来解酒，随后开灯，准备给林辰发一条微信来问中考的事情。
“没想到你还是答应帮忙了。”她望着暖棕色的茶水，双目惘然。都说赠人玫瑰手有余香，她却没有分毫开心的情绪。
尹汐抿了一口茶，拿着手机坐到餐桌前。她先把要发的话在备忘录里打出来，写完后读了一遍又一遍，前后修改了几次，句句斟酌好比改稿子，生怕林辰会错了意。
最后，她不忘在结尾加四个字：非常感谢！
为了不让等待的过程变得漫长，尹汐准备去做晚饭。她先烧上米饭、再打鸡蛋、搅鸡蛋、在其中放盐，完后洗两个西红柿。
“西红柿的皮要去掉，像这样。”耳边回荡着好久以前林辰跟自己说的话。
而现在的她用筷子去挑西红柿皮，回忆翻涌的时分，热油溅了出来。几秒后她才觉察到，连忙往后退了一步。
“你小心点啊！”又是林辰的声音，看着她大胆地把小臂伸去，悬在油锅上。
“不烫的，我有袖子遮盖。”那时的她回头笑。
“起来起来。”林辰却仍慌里慌张地把她拽到一边，“你嫌我不够忙是吧，还想给我找事情。”
“不是啊，本——”她还想解释，就被林辰瞪了回去，“哦，那我去洗菜。”她妥协，灰溜溜地走到了水池边。
……
回过神时，鸡蛋差点粘锅。尹汐连忙补救一番，好在没有完全煮糊。
等饭好后，她筷子勺子并用，三下五除二吃了个一干二净。饭后她又一次查看信息，屏幕上显示林辰刚发来了微信。
林辰：不用太客气。
聊天界面上出现一行“对方正在输入”的字。隔了几秒钟，又一条信息传送过来。
林辰：没有特别的建议，他们现在开始准备算早。上课认真听讲，记笔记，尤其是举的例子要记好，可以帮助消化知识。然后课下多做习题，有问题就问老师。
尹汐读着文字，内容和自己料到的差不多。毕竟如何备考因人而异，林辰也不是专门培训的老师，能说的都是些车轱辘话而已。她没有即刻回复，站起来把碗筷拿到池子里刷了。
回来后聊天界面多了条信息。
林辰：莫非想找我走后门？这可是要收费的。想让我帮他们开小灶费用也很高，你想好了。
尹汐摇摇头，心想这人正经不过一秒。
多半是因为隔着屏幕的关系，身上少了束缚感，尹汐受林辰的影响，也不自觉地以类似的方式回复了过去。
尹汐：那算了，我可付不起钱给你。
界面上又显示出“对方正在输入”六个字。时现时隐，尹汐倒也不着急，继续拿起没读完的十月刊物。屋里寂静无声，须臾，窗外传来隐约风声。
估摸着林辰应该回复了，尹汐打开手机。屏幕里短短的几个字令她不知所措。
林辰：钱给不起，人也行。
虽然乍一读还以为是要贩卖人口，不过连接上下文就能明白他的意思。
“什么啊……”尹汐低语，脸颊泛起红晕。她不知道怎样接话，就木木地看着那几个字。幸好林辰紧接着在后面加了一句“开个玩笑，别当真”，不然他们的对话恐怕就要截止于此。
尹汐：哦。不管怎样还是谢谢你的建议！
林辰没再回复，界面上方不再有那六个字，只剩下他的微信名称。
收起手机后，尹汐望着空白片晌，才起身去房间里办公。
晚间，她靠在床上检查闹钟设定的时间。屏幕上方显示林辰发来了一个链接，过了一阵子又发来了图片。
她点进去，全全是学生备考可用的资料。没有附上别的文字，只有链接和练习册的照片。她呆坐着，鼻头传来微酸的感觉，手指愣愣地打出几个字：谢谢，就当欠你一个人情。
半晌，林辰回复：别欠着了，周末有空请我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