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近
人一旦有心事,总会不爽利。
千葵很心烦,她无法装作不知道,同时还很心凄,真的有人会因为一个人长得好看而喜欢上他吗?
她不清楚。但她知道,她不会。
因为伤口还未愈合,千葵重新回剧组后,没有第一时间投入拍摄工作,范导明言等她伤口好再拍,已经把她的戏份全往后挪。
她和之前那样,守着小马扎坐在一旁。视线始终跟随正在拍摄的人,好几个机位对着他。
和之前在聚光灯下不同,太阳的光线更柔和,一束束平行光照下来,也让他散去些自带的冷意。
演戏这块,谈霍隅的业务能力依旧低迷,好在他的态度一直端正,拍出来的片子剪剪凑凑也能勉强用用。
破皮的地方前两天开始结痂,和四周柔软的皮肤不同,它没有舒展性,硬邦邦的,似不明物体扒在上面,连接的边缘钻心痒,和小虫子在上面蠕动。
似乎大部分人都会在小伤口结痂之后,快要自动脱落之时,忍不住手动撕掉,留下一块刚长出的粉嫩新肉。
几乎是无法控制的,千葵的手指伸向额头。
“别剥。”
一股强硬的力量捉住她罪恶的魔爪。
“会留疤。”谈霍隅说完后,放开纤细的手腕,在她身边站立。
千葵咬住唇瓣,默默收回手,没再去碰结痂的地方。
另一只手轻抚刚刚被钳住的腕间,那里仿佛被火烫出一道灼热的伤痕。
谈霍隅低眸看着她,脸上表情多彩,一会皱起一会展开,无一不牵扯那块痂。他问:“痒?”
“嗯,抓心挠肝的,像虫子在上面爬。”千葵绘声绘色,嘴巴撅着,白皙指尖又要摸上去。
男人呵呵笑,一边笑一边摇头,最后只说:“等两天就掉了,留疤不好。”
疤痕不好,不好看?
“怎么不好?”千葵即刻反问。
“你是演员。”
千葵说不清什么心情,那种即将抓住却从指缝溜走的感觉,很不舒服。不过这份职业,确实不好留疤,他没说错。
她悄悄按了两下边,缓解勾人的痒意。
细细算来,从医院出来到现在,已过去半个月。
谈霍隅对她一如从前,一如从前的和其他人不同。每每想起,她便是不愿安心接受,浑身怪异。
这种不安心,在范导告诉她,她的杀青戏是和谈霍隅的重头时到达顶峰。
是那场两人试过的戏份。千葵深呼吸,谈霍隅在不远处,她望过去,暗自打气。
落日余晖的色彩总是多样,从黄色到橙色,从蓝色到粉色,中间夹着迷人的紫,宛如每个人的生活,总会有痛苦和快乐,沉稳和疯狂。
千葵立于沙发旁,脑中想:她大概是疯了。
这是她第一次到异性的房间内,还是酒店房间。
谈霍隅一手拿冰镇好的香槟,一手握两只高脚杯。
千葵瞧他大拇指对着瓶口一掰,软塞冲出瓶口,香槟的幽香慢慢散发。
“葵老师,想说什么?”谈霍隅连着问,“喝吗?”
瓶口朝杯里倾斜,酒水顺入杯内。
“不喝。”
不对。刚才是新开封。
“你上次说……买酒是为了体验轻度醉酒的状态?”千葵轻蹙眉间,长翘的眼睫微微颤动。
“嗯。”他肯定道。
千葵见此,换一种问法:“你平常喝酒?”
“你平常抽烟?”他不答且问,仰起头,冰凉的香槟顺势而下,进入他的口,滑过咽喉,一路往下。
千葵捏紧拳头,细看之下,还有几分抖,黑如晶的眸子涌上不易察觉的愤怒。
“喝酒的人最讨厌。”
短短七个字,透露出无尽的厌恶。
谈霍隅猛地睁开眼睑,在反应过来之前下意识挪开酒杯。唇上还残留香槟渍,明晃晃的灯一照,折射出刺人的亮茫。
“为什么?”他愣愣问。
千葵走到他对面,沙发这块区域离他最远的地方。她腿盘坐在沙发上,隔着衣服摸索兜里烟盒的轮廓。
她又想了。
室内开着空调,暖烘烘的,热气集中腾向脸颊,千葵精致白净的脸冒出粉色。
前面是那张清隽的面庞,眼尾一抽一抽的,满眼透出疑问。
心头涌上一股冲动,想要诉说的欲望抵达峰值。
“你平常喝酒喝醉吗?”她哑着嗓子,脑袋没抬,眼球略微向上,聚焦在前方。
直觉告诉谈霍隅,这不是一个好话题。
“喝醉?”他不解发问。
“哼呵……”千葵视线重回地面,笑声惨兮,“应该……没有那么醉吧……起码没醉昏过去。”
她也不要谈霍隅的答案,自己继续喃喃而语:“有点意识,但不多。能走路,能嚷嚷,还能动手。”
动手?谈霍隅心揪一瞬,和那句话串起来,就是她的答案吧!
她还在说话,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脸上没有一点反常,可惜她手上源源不断的小动作,将她内心深处的真实情绪暴露透顶。
“从小我就不喜欢酒味。也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没有那段记忆,但是能明确感知到自己是讨厌的。很奇怪,和失忆的人一样,缺失那一段关于酒的记忆。”
千葵手指还在挠上衣口袋,感受火机和烟盒的棱角。
“直到,那一天。”
那一天,并没有什么不寻常,一切都似前一天的重复,千葵同样晚上九点按时到家门口。
只是隔着一道门的屋内,传出嘭嘭打闹声,接着是碗盘砸碎在地上的声音。
千葵一头雾水,匆匆忙忙打开门,眼前的一切都令她震惊。
地面上许多盘子碎渣,和食物混合于一体,分不出彼此。
家里出现一个男人,那个男人一身酒气,正拎着妈妈的衣领,巴掌高高举起,正要落下。
“如果晚一秒开门,那个巴掌一定会甩在妈妈右脸上,他已经打过左脸了。”
千葵终究还是从袋子里拿出火机和烟盒,挪近眼前的烟灰缸,问:“能抽烟吗?”她全身散发一股破碎感,宛如没有支点的陶瓷娃娃,一碰便跌落,摔得粉身碎骨。
谈霍隅抢过她手上的烟缸,一言不发离去。
千葵卯着固执的气,抽出一根烟,咔嚓一声,火苗蹿出来,点燃细长的尾巴。
接着,她听见哗啦啦的放水声。
没一会,谈霍隅端着透明的烟缸重新出现,烟缸里盛着一些清水。
千葵见证他神情从无奈到担心惊吓的全过程。
是的,他在害怕。
“没东西装着也敢抽烟?”谈霍隅语速着急,音量也放大。
他在凶她。
千葵吸了口烟,烟圈从嘴里吐出,无所谓道:“你不是拿过来了?”紧接开口:“看到那个男人的相貌,我缺失的那块关于酒的记忆忽然全部回来,很奇怪是不是?”
她嘲讽着,嘴角弯了弯。“我忘掉这件事,也是他。”
烟灰要落,千葵朝烟缸边缘轻抖,黑白灰三种颜色的灰掉进水里,水淹没它们,全成黑色。
“他喜欢喝酒,酒量一般,每次喝到醉醺醺回家,一回家就是发疯,疯狂地吼,暴躁地打人。”
“妈妈想要以家暴为由,诉讼离婚,结果这个理由不成立,很可笑是不是?诉讼离婚竟然只能是夫妻感情破裂。他总是喝醉,有一次醉酒后,他推了我一把,脑袋撞墙角上,还是这个位置。”千葵指着自己才受伤的右额。
“我醒来,再没有看见他。”
千葵嘴里叼着烟头,没吸,等烧得差不多,又是朝烟缸抖上一抖。
原来她是这样抽烟的。
与其说是抽烟,不如说是陪伴。点一根烟,陪着她,她情绪散了,烟烧完了。
谈霍隅笑着晃了两圈高脚杯,将刚才的香槟饮尽。
“那天晚上呢?”
“那天晚上报警了,警察来得及时,没多久便到了。”她吸进第二口烟,入肺,再出来,烟雾幽幽绕。
“你喝酒了。”
“没醉。”
“会打人吗?”
“我酒品很好。”
“不能信,喝酒的人说的话不能信。”
千葵把烟扔进烟缸,落日的橘色熄灭,变成一个黑点。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和外人说这件事,听她讲这事的人也没多熟稔,偏偏她就这样讲出来,没有顾虑,只剩舒心。
“其实,我很讨厌烟味。”谈霍隅不去反驳她,给自己又添上一杯,说起自己。
千葵的袒露让他也想说些什么,坦诚相对,有些事情闷在心里会一直在,说出来反而像烟、像云,散了之后是天明。
“什么?”
“烟,就像你讨厌喝酒的人。”
千葵一时间不知怎么面对他,很奇怪,两个互相讨厌的东西摆在面前,他们成为对方讨厌的那一类。
“互相讨厌?”她在想,是不是该离开这个房间。对她、对他,都好。
可,连她站起来的功夫都没到,谈霍隅又灌下杯酒精度数不太高的香槟。
喝过酒的嗓子,变得愈加低沉、磁性:“我妈是医生,她喜欢抽烟。”
千葵这下不着急离开,听听故事也不错。
“她喜欢,但没瘾,无聊的时候抽上一根。”
陷入回忆,谈霍隅喝酒越发快,倒酒次数开始增加。金色的液体一次次由瓶口流出,转入他的体内,因吞咽,喉结上下滚动,下颌经灯光照射,在脖颈投下一片棱角分明的影子。
酒,对千葵来说,是不愿触碰的记忆;对他,则给以勇气,在半醒之时,面对真实。
“像你刚刚那样,没有烟缸,她点了烟。”
后面会发生什么,千葵隐约猜到。她注目过去,谈霍隅刚好放下酒杯,香槟喝的耳朵都冒红,脸也红红。她眄眼酒瓶,空了大半瓶。她想说‘别喝了’,只见他放下高脚杯后没再往里倒,整张脸埋在手心,再睁眼,犀利变成混沌,眼眶红得像兔子眼睛。
“可能是太疲惫,烟头没灭,人睡了。”
谈霍隅那天是被热醒的,眼前熊熊火焰,气体灼热,熏得眼睛流泪,几乎无法呼吸。
房间通往门口的路走不通,他没法出房间。
“她在那场事故中,吸入太多有毒有害气体,早晕倒在起火点旁边。她没等到消防员到。”谈霍隅脸上笑呵呵的,不过笑容十分悲伤,“之后,我对抽烟这件事总是心有余悸,对烟的味道异常反感。”
千葵拇指和中指作为支撑,旋转着手里的金属火机,点火机一圈又一圈转动,瞧向玻璃烟缸说:“所以,你刚刚给烟缸添水。其实,你可以直接说不能抽,毕竟这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淡笑摆头:“酒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喝你也没阻止。”而且是你。
此话一出,千葵诧然,旋转的点火机霎时停下。她默问自己,为什么没阻止?她不知道。
谈霍隅凝注她,目光逼人,眼眸亮得惊人,他少有这样的神态。
千葵错开目光,听见他说:“葵老师。现在,存在我记忆中的烟,不只那场火。”
还有什么?他没说,聪慧如千葵,事情连一起,怎会想不出。
千葵挑开打火机盖,下滑,火苗和它之间有一段腾空的距离,无定义无约束,摇曳在空中,肆意晃动。
他们之间的氛围波也如这般,一会一个样,没个定数,无形却牵扯。
谈霍隅按着眉骨哂笑,提议道:“烟和酒都不是好东西,想过戒吗?我这有个想法,咱可以互相监督,下次抽烟喝酒一起,你想抽烟就闻酒味,我想喝酒就闻烟味。”
千葵额前皱出一个‘王’字,什么破方法???
“是不是好东西,可我抽烟找放松,你喝酒寻开心,为什么要在开心的时候找不开心?”千葵感觉自己在说绕口令。
“你醉了?”
“没有。”他摇头,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
“喝醉的人都说自己没醉。”
谈霍隅:“……”只是有点困。
他喝醉有点不一样,千葵暗想。
乖乖的,呆呆的,很安静,不会动怒,也不会发酒疯。这就是他说的酒品好吗?
一谋挤上心间,他这情况是不是……千葵眉头一挑,毫不留情挖坑:“我们什么关系?管得着对方吗?”
“朋友?”他问得小心,心脏都要跳出口,手伸出去拿酒杯。
“你是不是喜欢我啊?”不给他糊弄的机会,直击要点。
酒杯透明,跌得意外,却因在地毯上,响声闷闷的,毯子隔绝许多力,它保持完好无损。
谈霍隅手没收回,悬在半空。酒精滋生的困意全数散掉,脑子瞬间清醒,连漆黑深邃的眸子,也一同清明起来。
她知道了?
男人垂头一秒,又迅速抬起,直勾勾望着她。
他向来不喜含糊。他的舞台、他的行事,从来干净果敢,不拖泥带水。
“喜欢。所以,互相监督吗?”说得铿锵,坚定。
千葵也不曾想,他这一激灵,酒似乎醒了。羞意后知后觉翻涌,圆圆的耳朵红得滴血。
她又捏着指尖绕,低吟着:“不可以,太麻烦。”
谈霍隅一惊,意料之中,也意料之外。
意料之中是她果然拒绝,意料之外是理由。
不是不喜欢,是太麻烦。
千葵自己也意外那三个字。
也因为那三个字,她确定一件事。
她好像,对谈霍隅,有心动。
情何须知所起?情不须知所起。发生便是美好,便是幸运。
关于记忆的改变,何止他一个人?再谈酒,她想到的也不只暴力、癫狂。
也许,从一开始对他的与众不同,便是根源。
也许,对他每一件事都记忆深刻,便是因此。
也许,她没阻止他在眼前喝香槟,便是证明。
也许,她不自觉对他吐露出伤疤,便是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