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人之死
“师父!”路十惊慌无助道,“我马上去找大夫!”
可不等他抬脚,老瘸腿就死死拽住了他。
“臭小子,若是还想看我最后一眼,就哪也别去,老老实实待着!”说话时,他已是气息不足,全靠强撑罢了。
路十感受到了他体内地生机在逐渐流失,吓得不敢再动,眼泪却止不住地落了下来。
老瘸腿不再管他,而是对着白落照摆了摆手:“照儿,过来。”
白落照依言过去,在他身前蹲下。
老瘸腿低头望着他,眼中竟浮现出一丝慈祥之意。他伸手想去触摸他的头,可仅仅是试探了一下,又将动作收了回去。
“我与方大哥行走江湖时,曾远远看过你一眼。那时,你不过两三岁的模样,与你娘亲站在山脚下,一路目送着你爹爹离开。你小小年纪,眼里明明含着泪,就是不肯哭。方大哥说,每每离开你们母子,他从来都不敢回头。”
这些事太过久远,白落照已记不太清了。可他听着老瘸腿的话,脑海里却浮现出了一幕幕的画面。
原来,他与母亲的不舍,方行风一直是知道的。
老瘸腿咳嗽几声,又喘着粗气说了下去:“我与方大哥、黄大通是至交好友,我们时常一起结伴闯荡江湖。我也曾嘲笑过方大哥,既娶了妻,却只能像做贼一般藏着掖着。直到后来我也成了家,才知道那是多么可怕的软肋。
“后来贤王鼓动北疆攻打中原,臻朝兵力不及,姜州眼看就要失守。我们三人便合计潜入北疆军营,以好不容易寻得的五行玉佩作为交易,要求北疆退兵。
“北疆王起初不肯答应,提出要与方大哥比试一二。方大哥以一招险胜,最终,北疆王信守承诺,带兵撤回了北疆。”
黎生晓此刻才真正明白了现任北疆王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当年北疆退兵的真相竟是这样,方行风并不是勾结北疆的反贼,而是救国救难的英雄。
“可是,方大侠是怎么被贤王给污蔑的呢?又怎么甘心蒙受不白之冤呢?”黎生晓问的也是白落照所想,但他的心中已隐隐有了猜测,拳头不由越捏越紧。
老瘸腿痛苦地呜咽一声,身子不受控制地扭成一团。路十吓得不知所措,白落照于心不忍,出手封住了他心脉处的穴位。
“你不该将你全部内力都传给我,这样你会很快衰竭而亡。”白落照道,语气冷淡得好似与自己无关一般。
路十对他的态度有些气恼,可也无可奈何。
老瘸腿却不以为意,反而笑得更加畅快。
“若你听了后面的事,只怕会亲手将我……碎尸万段。”说着,又咳出了一口血。
黎生晓担忧地望着白落照,不知该如何劝慰。白落照太过平静了,平静得有些反常。
“贤王用你的家人威胁了你?”
老瘸腿呆了一呆,忽无声地痛哭起来。他的肩膀抖动得越来越厉害,惊得路十都被迫退到了一旁。
“师……师父……”他喃喃道,心底升起一股无助与恐惧。
眼泪不住从老瘸腿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流淌下来,老瘸腿任由身子滑落到地面上。
托路十的福,他已有小半年过的不像个乞丐了。可路十不懂的是,对他这样罪大恶极的人来说,被人踩进泥里,踩在脚下,才会稍微好过一些。
“我没有办法……我的妻儿……老母……可是方大哥他……他明知我背叛了他,明知我……指认他的信都是伪造的,可他依然没有当众揭穿我……他选择了护住我,然后……然后与黄大通……”
巨大的悲伤兜头浇了下来,他再也说不下去,放声大哭起来。
当年方行风看向他的那个眼神,他一辈子都难以忘怀。
有讶异,有失望,可最终都化为了释然。
只有他,在噩梦里一遍遍地惩罚着自己,始终都没有走出来过。
黎生晓看着这个满身狼藉的中年男子,一时不知是该唾弃他,还是该可怜他。
“后来呢?”她问,声音里透着一种自己也说不清的悲哀。
与虎谋皮,他们都已猜到了结果。
“后来……我失去了所有。他们都被贤王给灭口了,我也在追杀中被废了一条腿。我本想杀了贤王!可……我实在无能,连接近他都不能。”忆起当年的惨状,他就如同锥心刺骨般,痛不可言。一股腥甜从嗓子眼涌出来,污血顿时染红了地面。
知道大限将至,老瘸腿强撑着说了下去:“我原想以死谢罪,可也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竟让我撞见了方大哥的后人。他那时被……一个疯女人囚禁折磨,然后我救了他。从此,我便暗暗发誓,一定要护好方大哥的血脉,用余生……去恕罪!”
于是,这么多年,他一直藏在暗处,默默守护着那个幼子,看着他一路从孩童长大成人,再想方设法引他去学习方行风的功夫,自己却从不敢露面。
后来,他又随他来到新元,看他成为如他父亲般受人爱戴的侠客,欣慰之余,他又不禁有些担忧。直到五行玉佩再一次重出江湖,他知道,是时候该偿还曾经的血债了。
“我落得如此下场,不过是……咎由自取罢了。可我不能眼睁睁……看你去送死。”老瘸腿浑浊的眼珠锁定在白落照脸上。他的五官并不像他父亲,但他们的气质却极为相像。
白落照道:“若是我爹,可会任由奸佞搅乱武林而置之不理?”
老瘸腿一怔,再也说不出话来。
许久,他忽释然一笑。“你……果然是方大哥的儿子。”
他的胸膛突然剧烈地起伏起来,发出一阵可怕的叫声,面容因巨大的痛苦而扭曲变形。
路十这才从惊愕中反应过来,忙跪下为他顺气。
“师父,师父你别吓我……”
老瘸腿面色发青,浑身透着一股将死的气息。他一把攥住路十的手,颤抖道:“路十,莫要怪我……师父是个恶人……”
“不!恶人又怎会捡了路边快要冻死的婴儿回去养?不管你以前做了什么,你永远都是我的师父!”路十拼命眨着眼,使劲遏制着自己的抽噎,生怕下一秒师父就会永远地离他而去。
“师父,你别丢下我!除了你,这世上我再也没有别的亲人了……”
老瘸腿颤巍巍地为他抹掉眼角的泪水,而后看向黎生晓和白落照。“我罪该万死……只盼……你们……代为看……护这孩子……”
黎生晓下意识地看向白落照。尽管她很想为了路十答应下来,可她不能替曾经的受害者做任何决定。这是大侠的私事,她无权干涉。
白落照脸上闪过一丝动容,许久,终于缓缓点了点头。
老瘸腿眼里的光一下子涣散了,可他的神色反而平添了几分安详。
备受煎熬了二十余年,他总算是彻底解脱了。
“师父!”只有少年人稚嫩悲痛的喊声,响彻了整个云散楼。
清风剑派的大殿内,武林各派再一次汇聚一堂。只是这一次,与上回英雄大会截然不同,人人脸上都写满了怒意与猜忌,明显是为讨伐而来的。
逍遥宗的姚宗主又一次冲在了前列。
“沈盟主,武林同盟姜州遇袭一事,你总要给大家一个说法才是!”
沈宏瞥一眼众人手中的武器,冷笑道:“沈某人领着众侠士在前线冲锋陷阵之时,怎么不见姚宗主的身影?如今倒是声若洪钟。”
一句话,让原本怒气冲冲的人群都有些发愣,不禁又转向姚宗主。
姚宗主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很快又镇定下来,高声道:“我逍遥宗不曾参战,乃是因为老夫已提前得知了你的阴谋!否则,今日老夫又怎有命揭露你的丑恶嘴脸?”
沈宏怒极反笑:“好,那就请姚宗主说说,我是如何丑陋了?”
姚宗主笃定道:“你是贤王的走狗!”
此言一出,不等沈宏说些什么,清风剑派的弟子们已出声怒骂道:“你血口喷人!”
“我师父为击退北疆大军负伤未愈,你们却如此恶意揣测,到底是何居心?”
鱼东派掌门道:“若不受伤,如何蒙骗众人啊?谁人不知你们清风剑派是损失最小的门派?若说你们没有勾结贤王,北疆士兵为何独独对你们手下留情?”
贺兰花明紧了紧握剑的手,冷冷道:“那是因为我派中弟子技高一筹又团结一致,才能全身而退。你们鱼东派只知追名逐利,学艺不精也是别人的错了?”
“你!”鱼东派掌门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又想起前阵子被人挂在树上地不堪往事,一跺脚扭身躲进了人群里。
见状,沈宏对着众人一拱手,道:“各位武林豪杰,沈某虽不知为何会传出这样荒唐的言论,可沈某自认无愧于心,从未做过勾结朝廷、陷武林于不义之事!”
看他态度诚恳,不似作伪,不少人都有些动摇了。
“是啊,沈盟主一向为人正直,江湖上谁人有难都愿慷慨解囊,不像沽名钓誉之辈啊。”
“我看这逍遥宗就是怀恨在心,意欲报复。”
……
眼见风评逆转,姚宗主有点心虚起来,他假意轻咳一声,虚张声势道:“哦?那请问沈盟主,可否当众回答我们几个问题?”
沈宏好整以暇:“姚宗主但说无妨。”
姚宗主的脸上露出不怀好意的笑意。
“敢问沈盟主,是否早就与贤王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