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杭郁也没想到,自己从进入圣川这地儿开始,就没想过自己竟然能有这么顺利进入镜花门的一天,镜花门的避世,孤高,杭郁听得太多,水月庄就好像一个神秘的圣地一样,让向往镜花门和镜花水月的人想一睹真容,却又不得造次。
杭郁自然也不例外。
但他没想到,他竟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就能进入镜花门,甚至都不是他自己求来的,水月庄自己就来了。
凤凰山不高,上山的路有些陡峭但是安全,白石路沿着山路往上,沿途种了许多海棠花,此时三月暮春,花开得正艳,像一排恭迎的侍女一样,一直蔓延到山顶。
往山下看,则是城西的田野,在暖阳春日下,农田已经染绿了一片片的土地。不远处的小河流淌,午后的阳光反射出粼粼的光芒。
看完后,杭郁又回头看,凤临才被无师拉着慢慢地跟上来。
杭郁不由得问凤临:“你这样是怎么到处爬山采药的?”
无师不悦地盯了杭郁一眼。
杭郁被这一眼警告到位,自觉闭上了嘴,但也找到凤临能到处爬山采药的原因了。
凤临也对杭郁的话苦笑一下,说:“所幸也没有人催我,所以每次出门也都可以慢悠悠的。”
杭郁被说得心中愧疚了一下,不由得说一声:“抱歉。”
凤临问他:“这么迫不及待想上山吗?”
“也没有。”杭郁否认。
凤临也就没追问了,毕竟爬这个山都让他上气不接下气了,再多说两句话,恐怕命都要交代在这里。
平心而论,凤临跟无师要比苏樱竹那几个女子要好相处得多,就算是不怎么搭理他的无师,都让杭郁感觉至少不烦人。
也因为有他们在,苏樱竹在这期间都一直没找他麻烦。
这段日子相处下来,杭郁对他们的了解也多了起来,也终于知道无师那简洁的语言习惯到底是为什么,他口吃,天生如此,无法说太长的话,有时也能顺畅地说三字或者四字的短语,但以防失败,他很少尝试,最后也就养成了说二字短语的习惯。
与他沉默的语言一样特别的,就是他那浑身的肌肉和力量,他的力气至少是杭郁的两倍,而且能力在杭郁看来也能有两倍,花夕拾上上下下的所有事,无论是劈柴打水这种粗活,还是磨药种药这种细活,他差不多全都能包办,甚至包括做饭都是他做,因为凤临那娇气病弱的身体,就是连油烟都不能多闻。
至于凤临那病恹恹的体质,反而不是天生的,而是年少地时候中过毒,治疗得太晚,从此就再也无法康复。
杭郁不由得问:“你不是医师吗?”
凤临说:“但都说医者不自医啊,我这医师其实也是空有名衔,无论是我自己,还是少爷,我都找不到办法治疗。”
凤临偶尔的会叫无师少爷,无师偶尔的也会叫凤临三郎。
关于这个,凤临也给杭郁解释了,无师以前就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少爷,而自己是他的书童。
至于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凤临并没有详说,杭郁也就不好追究深问。
几个人好不容易抵达了山顶,就先看到一个迎宾亭,刚好让凤临歇歇脚。
杭郁从迎宾亭里,就已经能看到水月庄的大门,高大的宅门,哪怕在一片林木的遮挡中,也依旧看得见。
正四处观望时,水月庄的侧门飞出了一个身影。
“你们终于到了!”
像只小燕子一样飞来的身影,除了童莜还能有谁?
她飞快地跑过来,一把扑在杭郁怀里,撞得杭郁都退了半步,等她抱过了杭郁又想去抱无师的时候,硬生生地停了一脚,眼睛盯着无师,满脸不满地,慢慢地抱了一下无师。
凤临好笑地摸了摸她的头。
委屈地抱到了凤临之后,小姑娘就跑到杭郁的背后去,朝无师做了个鬼脸,好像在说反正自己是不会抱他的。
不过无师也不想要她的抱就是了。
凤临看着童莜吊着杭郁的腰,不由得说:“说起来,你也快十二岁了吧,是应该跟男人保持点距离了。”
小姑娘不以为然地说:“觉得不妥我就嫁人就是,要是抱一下就要嫁人的话,让我嫁你们两个都行啊。”
童莜一句话说得凤临和杭郁都哑口无言,小丫头在镜花门和花夕拾是真的放野了,好歹也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女儿,说话变得这么口无遮拦,想来将来也是不打算回去了。
童莜带着他们从侧门进的宅子,一路上跟他们说:“都等你们很久了,姐姐都在正堂等着你们呢。”
从侧门进了第二道门后,杭郁也就看到了一个宽敞的场地,应该就是镜花门的练武场。杭郁惊叹这场地很大,几乎可以容纳上百人练武。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长时间没有使用,场地里的边角地方都长出了野草。
他们沿着场边的回廊继续走,两边都有屋室,但紧闭者居多。过了回廊,他们就来到正厅,镜池树在那里正在跟人谈话。
童莜一声喊:“姐姐,凤临无师大哥他们到了。”
跟镜池树谈话的人都回头来,一个老者和一个年轻人。
老者看到他们,笑呵呵的拄着一根拐杖站起来道:“你们终于到了,凤临!你终于回来了!”
凤临也上前,辅助老人:“周伯,祝您常乐如意,福如东海。”
随后无师也跟着道了一声:“周伯,恭贺。”
“好,好。”
“您先坐下,腿还常疼?”凤临扶着老人坐下。
“好多了,天冷的时候要糟糕点,现在天气暖起来了,就晚上的时候偶尔会痛一下。”
凤临回头,无师也就把手头的东西给凤临。
“这是给您新配的药,效果应该会要比之前的要好点,您用用看。”
“刚好之前的快要用完了,谢谢了。你这次又出去了两个月!还是这天寒地冻的时候,没出什么事吧?”
“没有啊,你看我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
“你呀!你这身子骨,看起来比我还不行事,也不能太疏忽,能少出去还是少出去吧。无师,你可要多看好他。”
无师只面无表情点了一下头。
然后周伯也就看到了还未曾谋面过的杭郁。
杭郁上前一步,递上了自己的礼物,他不知道买什么,但根据周伯的年龄,比较稳妥地买了一种圣川比较有名的糕点,“晚辈杭郁,见过前辈。祝您健康长寿,松柏长青。”
周伯听得喜笑颜开,上下地打量了一眼杭郁,有些惊喜地说:“你就是杭郁?”不怪周伯眼睛毒,他也是来来往往见过不少人的,打量了杭郁过后,忍不住赞了一句:“好俊气的一个小伙。”
众人落座,杭郁这个新人依旧是最先被关心的,杭郁依旧还是又问必答:父亲当兵,母亲商贾,哥哥读书,他是来圣川游玩的,然后就被逮进了花夕拾,成了奴隶。
周伯听得尴尬,凤临则低头浅笑不语,跟杭郁相处多日下来,多少也适应了他这种小风趣的说话。
然后镜池树一个目光朝杭郁看过去,杭郁不等她说话,就立即说:“能给镜大掌门做奴隶,是我三生修来的福气。”
周伯看众人模样,也明白杭郁的个性来,也一起笑了笑。
镜池树哼了一声:“现在终于学会说话了?”
“都是您调教得好。”
“那你现在去给我杀个人试试?”
杭郁一时就说不出来了,周伯也赶紧道:“大小姐,看在老奴的份上,今天就别戏弄他了。”
“谁戏弄他了?本小姐打一开始就没跟他闹着玩过。”
杭郁想了下,说:“刚好,我也是。”
镜池树一怔,然后转头来看杭郁。
然而不等镜池树发飙,童莜立马一声喊:“苏姐姐你来了!”
一句话喊得苏樱竹立在了原地,不明所以。
苏樱竹今日并没有穿在花夕拾日常穿的那种简装,而是换了一身裙子,甚至还挽了个简单的头髻,让人看起来不像是在花夕拾那般凌厉,就是周伯,都忍不住赞赏一句:“苏姑娘今日很好看啊。”
苏樱竹对这句赞赏并没有表现得太高兴,但是对周伯的态度还算敬重温和,看了众人一圈,唯独到杭郁这里的时候,表情就冷冰冰了。
杭郁自然是连目光最好都别跟她对上,当做没看见。
话题一转,杭郁自然而然地就坐到最边上去,以免被无辜牵连,不论镜池树还是苏樱竹,反正离她们俩远点就是。
凤临也帮他转移话题,跟周伯讲起了自己外出时的一些事,然后跟周伯扯到镜花门的家长里短,和明日的寿宴上去了,镜池树也就没找到机会找杭郁麻烦了。
周伯的寿诞其实在明日,邀请的客人也并不多,也就镜花门和花夕拾的人,以及周伯的三五老友。事情也不多,一会儿就聊完了,然后就又聊起了药田的事。
杭郁听得诧异,原来圣川最大的那块药田,是镜花门自己种的。但一想,应该是专门留给凤临种药的吧。
周伯身边那个年轻人跟他们汇报:“一部分已经按照年前商定的种下了,另一部分也已经翻整好,理好了肥料,就等凤临你回来商量了。”
这年轻人杭郁听到凤临叫他卢简,虽说是个年轻人,但看年龄应该要比杭郁他们高出半个辈,看样子应该是作为周伯的接班人来培养的。
凤临问了当下的各大药馆的行情和需求,卢简也给汇报了一下,最终他们讨论了一下趋势,定下了要种的药材。
镜池树基本没参与讨论,但都听着,周伯跟凤临讨论完了之后,也是由她来拍案决定。
等他们讨论完了之后,也就散会,凤临和无师带着杭郁去他们今晚歇息的地方。
杭郁进入到了镜花门的深处,也越发看见了水月庄的地广人稀,就他们住的那个地方,杭郁猜测不是客房就是给身份地位不低的弟子居住的院子,基本都是一人或者俩人居住的格局,为此杭郁得以继续享受在花夕拾一样的待遇,一个人住一个房间。
童莜难得有人到水月庄,一直跟着杭郁,凤临显然是要休息一下的,无师显然也是要跟他形影不离的,杭郁便跟着童莜,在晚饭前逛了一圈水月庄。
水月庄远比杭郁想象的要大,应该又他们家在尚都的府邸两倍大。
虽说这圣川的一个小山坡上的房子跟尚都那地界的价值不能同日而语,但是想要在这么高的山上修葺这么一座宽敞的豪宅,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完成的,这也是他们家那个华贵的宅子比不上的。
但镜花门又比他想象的要旧得多,爬藤爬满了板墙的围墙,久置不用的场地中长出了野草,青石地面也铺上了一层青色苔藓,新旧不一的窗户,临时搭起来晒干菜的竹竿,无不透露着镜花门的穷。
杭郁便问了童莜一个问题:“镜花门目前的主要收入是什么?”
童莜说:“田租,药材。”
“每年大约会有多少入账?”
童莜却摇头:“不清楚,但不是很多,药材还比田租多。”
“镜花门的田租,收的多少?”
童莜竖起两根食指,表情非常无奈地说:“一百,收一。”
杭郁的表情也跟着惊愕极了,他总算明白,为什么背靠镜花门,花夕拾还那副破旧的样子,为什么她们会找一个厨艺那么差的婆婆来给她们做饭,为什么童莜出门,竟然都不会带银子在身上。
镜花门竟然没有传闻中的那么富有。
惊讶到了极点之后,竟然差点笑出声来,说:“他们怎么不白送给别人?”
童莜撇嘴说:“没办法啊,因为这是镜玄凉那个老祖宗定下来的规矩,他欠圣川老百姓的,足足孙孙都得弥补。”
杭郁不由得问:“他欠圣川什么了?”
童莜反而疑惑地回头看着杭郁:“你不知道?”
“我该知道什么?”
“你知道镜玄凉吗?”
“这我知道啊。”
“那你知道前朝的末帝是被谁杀死的吗?”
杭郁瞬间通透,“就是镜玄凉?”
“我以为这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呢。”
杭郁心说,他知道前朝末帝被侍卫砍头灭国,也知道镜玄凉,但他还真没将这俩人联系到一起。
“这么说,小人刀——”
“说的就是镜玄凉。”童莜说:“他当时背信弑主,虽然也说免了一场恶战,也算是间接救了一城百姓,但是背信就是背信,世人心里边其实还是唾弃他的。他也知道自己已经毁了名节,所以世祖占领了圣川的皇宫之后论功行赏,他什么都没要,既没有要身份地位,也没有要高官厚禄,更对世祖许下誓言,说镜家子子孙孙都永不入朝堂,男不入仕,女不嫁爵,从此都只行走江湖,锄强扶弱,来为自己的背主赎罪。世祖大概也不想要他,谁敢放一个能杀主的人在身边?也就准许了他的请求,只赏了他一大笔银子。”
“然后他就用这笔银子,买了城西这片土地?”
童莜点头:“对,不过是后来的事了。他要了银子之后据说就埋在了这个凤凰山上,然后就四处闯荡江湖,惩恶扬善,还创造了镜花水月,逆改了他自己造下的小人刀的污名。可能就是因为好事做多了,人们渐渐地就忘了他是那个杀了自己主人的宫廷侍卫。等他打成了天下第一之后,听说新朝迁都,圣川被遗弃,无法迁走的人日子过得很苦,于是就又回到了圣川。本来想直接给那些百姓银子,自己买田买地之类的,但是又怕百姓没有依靠,就算买了土地也会被占走,于是干脆自己买了,把城西这块地,全都冠上镜家的名字,然后便宜地租给百姓。”
杭郁总算是想通了一些奇怪的地方,比如童莜家对镜家的尊重和重视,比如镜家没落了都还能守住城西那么大一片土地,当时他还以为是因为镜花门百年来的根基稳固,就算如今式微,但是地位还是有的,所以才守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