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一夜静好。
清晨,杭郁站在迎宾亭里,迎接了比花夕拾更早一点的晨光,凤凰山上甚至可以直接看到太阳从旷野地尽头升起来的样子,继而照亮整个城西的田野,再照亮整个圣川城。
迎面照来的阳光太过于亮眼,杭郁不得不转身回去。环顾凤凰山四周,春暖之后的空地上长出了野草,他漫步走着,好像在寻找什么一样,但他只是在想,这片野草地到了秋天,是否会长出一片芒草来呢?
他退到了一个地方,望着山外,大概也就是这里了。
低头看,脚下这里应该是一个亭台,但是似乎已经被拆了,只剩下一个空空的台子。
杭郁起得太早,回到宅内的时候,镜花门的人都还没怎么活动起来,整个水月庄都透露着一种华丽的寂静。
杭郁昨天由童莜陪着,到晚饭为之也都没有把整个水月庄逛完。
杭郁当时就在想,镜家到底是基于什么样的底气,才敢将土地那么便宜地租给百姓?又是怎样在那样便宜的租金下,建造起了这样的一个家业?
答案当然是,镜花水月。
曾经天下习武者,镜花人就有一半的说法想来真的不是夸张,镜花门的弟子当中,定然不缺权贵,弟子就是钱财,就是人脉,甚至还是权势,想来曾经的镜花门,是真正的拥有过地位的。
所以哪怕拥有圣川最多的土地,但是对租金却依旧不屑一顾。
因为他们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失去镜花水月。
失去了镜花水月,也就会失去弟子,再无支撑,镜花门才会落到今天的地步。
如果镜池树愿意重收弟子,或许也能恢复往日的光辉,但无人知道这位年轻的掌门到底是怎么想的,宁愿看着镜花门残破,甚至被人欺压,她似乎都没有想要盛大镜花门的意思。
杭郁闲散地散步游走,来到了主屋附近的池塘庭院。
镜家的主屋屋舍很少,对比正堂那片,几乎可以看出镜家历代以来的家主人丁都不是很旺。
想来似乎也是,镜家的传闻中很少提及掌门以外的人,杭郁还以为只是因为掌门的名声大事迹多,其他子嗣没有作为,所以就没有什么传闻。
但童莜说不是,是因为镜家的子嗣一直都很单薄,基本单传。镜池树的父辈倒是有两兄弟,但是他们兄弟俩都叛逆,哥哥偏偏喜欢镜家最不能喜欢的读书,最后被镜家除名,然后在赴尚都考试的途中意外去世,弟弟则更早在很小的时候就离家出走了,基本上杳无音讯。
池塘庭院基本上靠着后山,池塘挺大,池中有一个水台,池中的水引自山泉,尤其这春雨过后,水源丰盛,水中也逐渐热闹。
池塘周围的杂草也是长势甚好,池塘外围着一圈围墙,围墙外有一片橘子林,围墙的这边则种着几棵柳树,除此之外只有一个亭子,与池塘中的水台相连。
杭郁昨天走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暮春的池塘和院子,看起来还似一切颓丧的生机都在复苏之中那般。但是杭郁站在这里的时候,却突然看到了夜晚的景象一样,月光下,有人在这里练功。
在这里练功的人,是镜池树吧。
商苑并没有告诉过杭郁她在镜花门期间的太多事,但是杭郁每走到一个地方,就好像能看到她在这里走过时的样子。
她在镜花门的时候到底是什么心情呢?在这个水月庄里,她最喜欢的又是什么地方呢?
杭郁突然想练刀,但是他没带刀上山来,此时站在水台中,他却只能静静冥想。
商苑教他,镜花水月的心法,其实就是冥想而来的,她教了杭郁半年,但是杭郁却一直都不得要领。
可是当他能静下心来有所领悟了,却没人能教他了。
他竖起手掌,模拟成刀,慢慢地走了几步镜花水月。
却又停住,盯住了池塘的水面。
片刻,又继续行招。
然后又停住,这次看到的却是苏樱竹。
苏樱竹拿着刀,站在院子入口的地方,目光严肃地盯着杭郁。
杭郁叹了口气,练功的心情消失殆尽,然后只能默默地离开。想来这么早就出现,苏樱竹肯定是想来练功的,既然自己占据了她的位置,那自然是自己走。
但当他往外走的时候,苏樱竹却朝他走了过来,继而拦住了他。
“练功吗?一起啊。”苏樱竹对他说。
杭郁诧异地看着她,她邀请自己练功?吹什么风?
他摊开了手,说:“我没带刀。”他不是没带刀到池塘这里来,是没带刀到水月庄来,他留在了花夕拾里。
苏樱竹皱眉地看着他空着的双手,然后竟然说:“就这么练。”
杭郁心说,你不要欺人太甚。
他看了眼主屋那边,虽然不知道镜池树住的哪间,但这个距离,自己喊一声,就算镜池树不管,童莜肯定也能喊来救自己。
苏樱竹显然看出他的意思来,脸上瞬间露出一点愠怒来。
杭郁不紧不慢地退后一步,警告地看着她。
苏樱竹到底还是克制住了自己,把怒气给压了下去,接着脸上又表现出一抹对杭郁的轻蔑来,错过他去了池塘那边。
杭郁松了口气,也不管苏樱竹那是什么意思,离开了后院。
刚走出去,就看到了打着哈欠的镜池树从她们的院子出来,看到杭郁从后院出来,眼珠子一转,她探头看了一眼,然后笑了:“被赶出来了?”
这不明显的事,竟然还嘲笑。
杭郁没理她,去了前厅吃早饭。
早饭做的长寿面,镜花门的上下都是在前厅摆桌一起吃的。昨晚的时候,镜家本家的人都上山来了,大概也是为今日的寿宴,那时便是一起吃的饭,杭郁看了全部人,八仙桌满打满算竟然也只有三桌,二十多人,也就是镜花门现在仅有的人了。
跟仁济堂似乎一样,这里的人几乎也是三代都在,年轻人都在山下的药田里劳作,老弱妇孺基本都在山上,也难怪这么大的一个水月庄看起来破旧,就这么点人手,无论打扫修葺一下哪里,都是不够的。
所以寿宴的这一天,女人们在厨房干活,男人们也是没有空闲的,就是无师和凤临,都会帮忙。
杭郁在看到无师扛着一娄不知道什么东西去了厨房,凤临则在正堂帮忙擦桌子,他斟酌了一下,自觉地还是跟着无师去了。
包括劈柴,搬东西,修屋顶,杭郁终于展现出自己常年做大少爷的笨拙和愚蠢来,对一些工作他是真的一窍不通,最终还是只沦落到了劈柴的地步。
这个还行,单纯的体力劳动,而且重复动作也不费脑。
只是他没想到,自己在镜花门的一众妈妈婶子们当中,跟在仁济堂一样,受到了欢迎。
其实这不是说杭郁就真的有多讨人喜欢,大家对他的兴致,第一方面是因为他是陌生脸,这对于许久都没有见过多少新面孔的镜花门来说,是一件值得欣喜和好奇的事,第二,是因为无师的对比,比起无师那张木板脸还说不出话来的样子,杭郁看起来疏远清冷,还隐隐透着一点来历不凡的贵气,但人却是能说话的,而且还挺好说话,一对比,也就真的讨人喜欢起来了。
于是,杭郁差点又遭到了在仁济堂一样的待遇,被他们问及了婚事。
说实话,比起让镜池树砍自己手脚,他更怕被人提亲。
他不由得说:“你们为什么不跟凤临还有无师说亲?”
她们全都笑:“他们俩不好说嘛,你更好说啊。”
也是事实,一个病西子,一个哑巴,是不怎么好说。但杭郁心说,我就好说了吗?
然而他们竟然还真的给杭郁考虑到了对象,问杭郁:“你觉得苏姑娘怎么样?”
杭郁当即心想,你们还真的是什么都敢想。
“我现在是镜大掌门的奴隶,恐怕能不能成亲都得她先同意。”
杭郁这么一说,他们也就全都哄地一声笑了。
“哎哟!大小姐跟你开玩笑的,你还当真了!”
杭郁当不当真不重要,但这种时候当一下真也没什么不可。
“既然你这么说的话,那咱们可就去找大小姐批准了哦,大小姐要是答应你可不能推辞哦。”
杭郁心觉果然一山更有一山高。
“不过大小姐到底为什么要收你做奴隶啊?”她们还反而问起了杭郁。
杭郁心说,我怎么知道?
“可能就是想让我来给周伯过寿增加劳动力的吧。”
说得婶子们就又都笑了起来,她们自己也说:“多一个人是要热闹得多,也好久没这么热闹了。想当年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周叔五十大寿的时候,都还能摆上一二十桌呢!那个时候,那个时候大小姐还没在秋山武会上得胜呢!”
“是啊,自从老爷过世之后,门里就养不起那么多人,大小姐接任掌门之后就经常出门挑战,但也到底难以维持,最后那些留不住的人终究还是离开了。后来大小姐去参加那么多的武林大会,一场场的赢下来,最后在秋山武会上连赢十场,连突破八层的田掌门都打赢了,大家才知道她破了九层。”
提起当年的事,她们也都还是兴致勃勃,与有荣焉一般。
“后来又有那么多人不相信,还上门挑战,但全都被大小姐打赢赶走了,才坐稳了第一的位置,然后就又有了很多人想要来拜师了。”
“只可惜大小姐性子执拗,怎么都不肯,只喜欢把自己关在房里,也不喜欢跟人结交,所以镜花门才一如既往这样冷清。”
杭郁听得困惑,那现在的镜池树是怎么来的?
不用问,婶子们自己帮杭郁解惑:“也幸好后来苏少爷来了。”
但却点到为止,当她们提起了这个苏少爷,便都好像禁言一样,不再多说一句,倒是提起了另一个人:“也不知道周厉还记不记得他爷爷的生辰。”
但提起了这个,一个婶子怨骂道:“那个小畜生!”
另一个婶子也叹气说:“算了,别提了,让周伯听到了伤心,大小姐听到了生气。”
等他们忙碌了小半天之后,客人们也就陆续到了,前厅正堂也热闹起来,杭郁后来没事了,就跟童莜坐在一个角落吃婶子们做的小零食,炸蘑菇。
但杭郁没想到,胡定钦竟然也来了,听到他的声音的时候,杭郁诧异地站起来看了眼,就跟胡定钦对视上了。
杭郁上前问好。
胡定钦看到杭郁也朝他笑,也开玩笑地说了句:“还活着。”
杭郁心想,果然是一脉师承,说话跟张景一样一样的,而且还是当着人镜池树说。
镜池树果然一声冷哼:“我就说都没邀请你你都来了,原来是为着别人来了。”
杭郁有些意外。
“我当然是为着周叔来的,你说这话既不能提高我的身价,又拉低了你自己,说来有什么意义?”
镜池树跟胡定钦似乎真的是老相识,张口就相互拆台,但镜池树显然要比胡定钦的口才弱点,被说得一句话竟然需要思考半晌,才慢慢地回气,瞪着胡定钦。
胡定钦还游刃有余地说:“再说了,就算你把他吃了我又能怎样?顶多也就是帮他收个尸,你怕什么啊。”
亲师徒,妥妥的。
“我怕你?!哼!病秧子!你们这从医从药的,还治人呢,有本事先治治自己吧!”
凤临不知道竟然还有自己的事,无奈地看过来,然后朝胡定钦见了礼,倒是坐下来一起聊了起来。
看他们聊起来了,杭郁便将跟着胡定钦一起来的学徒带到一边去坐,杭郁记得他应该是姓曾,张景叫过师兄。
曾师兄应该是帮胡定钦提东西才跟来地,以及可能跟无师一样,说不定在胡定钦走不动的时候,还要拉他一把。
对杭郁的照顾,曾师兄也感激地说了声谢谢。
杭郁说:“不用客气,张景还没回来?”
曾师兄苦笑一下说:“他要是回来了,今天就不会是我来了。”
杭郁看了眼跟镜池树和凤临他们聊得熟络的胡定钦,问曾师兄:“胡掌柜跟镜掌门看起来关系很好,是世交还是有生意往来?”
曾师兄说:“是世交,也有生意往来。仁济堂一百年前就是镜花门的掌门支持创办的,老祖宗胡珩也都是出身镜花门呢。”
杭郁面露惊讶地看着曾师兄。
“这么有渊源的吗?但为什么现在都没人提起过?”
“这……要不是我们大掌柜和掌事们提起,我们自己也一样不知道。”曾师兄也就跟杭郁聊了起来,跟他说:“这事要从仁济堂刚创办的时候说起,仁济堂创立差不多刚好一百年,你知道一百年前,天下刚好发生了什么吗?”
杭郁想了想,说:“十年瘟疫,仁济堂就是因为那场瘟疫所以创立的,取义仁慈济世。”
“对,但这个名字,是当时镜花门的掌门给取的,当时想要仁慈济世的人也是镜花门掌门,而咱们的老祖宗,只是想赚钱而已。”
杭郁表情就有些戏剧了。
师兄也坦然,说:“这也是大掌柜他们说的,实话实说,也不偏袒。当时就因为这场瘟疫,还出了不少有名的大夫,他们找到了不少治疗办法,但是药材短缺,当时的天下基本上可以说是一药难求。也就是镜花门的掌门,自掏腰包,补足佃户,呼吁他们拿出了一半的土地来种植药材,不仅守住了圣川,然后多余的药材还外销其他地方。帮忙管理这事的,也就是咱们仁济堂的老祖宗胡珩了,当年他本来只是镜花门账房里的一个下人,后来瘟疫过后,圣川还留有大部分人继续种植药材,咱老祖宗也有了点经销全国的脉络,所以干脆也就独立起家,创立了仁济堂。镜花门的掌门也支持,不仅给了名字,而且还给了一笔不小的银子。虽然给了不少的帮助,但是仁济堂之后的经营和管理,镜花门的掌门是一点都没有插手,所以除了交情跟恩情,镜花门和仁济堂其实分得很清楚。直到近年来,镜花门……嗯,自己种了药田,药材都由仁济堂收卖,这才又有了生意关系。”
这时,童莜忽然地出现在他们的背后,冷不丁地说:“你们仁济堂也是近年来才打着百年老店的旗号才名气大起来的吧,前八十年谁知道你们仁济堂啊。”
张景的师兄被吓得捂了一下心脏,失笑道:“童小姐,请别这样吓唬小的行吗?”
再一看,苏樱竹也一样走出来了,手中还拿着刀,轻轻地瞥了他们一眼,但好在她没打算找他们麻烦,独自到一边去坐下了。
看着她带着刀,杭郁很怀疑她是练了刀直接过来的,但在这种寿诞的日子,她也真是不避讳,从另一种程度上来说,她倒是比镜池树更任性的人了。
童莜却是跟杭郁他们一起坐下,哼了一声说:“仁济堂从创办开始,一直都是不温不火的,镜花门还没衰落之前,可一直都是在补贴你们仁济堂。”
师兄也笑着说:“那是因为咱们一直以来都是以仁慈的价格卖药,跟那些黑心的卖药商人不能比。”
“经营不善就是经营不善,我听说二十年前还差点倒闭,也是姐姐的祖父鼎力支持,才撑到现在的。”
“但是后来,镜花门的药材,也是咱们帮忙收购的呀。如果不是咱们,你们恐怕也卖不出去吧。”
童莜瞪起了眼睛,几乎要站起来:“要不是医盟,你们能有现在?”
一句话喊出来,童莜自己都静了声,立马回头一看,苏樱竹果然沉了脸盯着她。
再去看镜池树,镜池树没回头,但看她那安静的背影,和面前一样安静看过来的胡定钦和周伯,童莜顿时大感不妙,赶紧地哭丧着脸坐下来,把脸埋进桌子里。
张景的师兄也都赶紧低下头,以免被误伤。就杭郁一脸无辜地迎接着苏樱竹冷漠的目光,然后对张景地师兄说:“喝茶。”
张景的师兄也赶紧地端起茶回应:“喝茶喝茶。”
胡定钦看了眼杭郁,不由得笑了笑。又看了眼镜池树,发现她正直勾勾地盯着门口,胡定钦扭头看去,心口一窒,看来今日这寿宴会闹点事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