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镜花门正堂的大门,走进来一个年轻人,衣着鲜丽,手中却配着刀。
此时的正堂里只坐着镜池树周伯和一众客人,镜池树最先看到但是却没说话,而其他的人看到,也都尴尬地沉默了下来,纷纷去看镜池树和周伯。
直到一个婶子出来看到来人,高声怒道:“你来做什么?”
杭郁他们也都闻声站起来朝外面看去,来人杭郁却刚好认识,正是他第一天到圣川,在街上看到的挑衅苏樱竹的人,周厉。
他不由得朝苏樱竹看去,苏樱竹却表情冷漠地从周厉身上转回头来,好像视而不见。
周厉还是跟杭郁当时在街上看到的样子差不多,微抬着下巴看人,倔傲又好像装腔作势似的,看得让人很想揍他一顿那种模样。被曾经看着长大的长辈质问,他连个眼神都没有,只看着上方的人,准确的来说,应该是镜池树,说:“当然是来给我爷爷祝寿。怎么?镜大掌门连我来给我亲生爷爷祝个寿都不允许吗?”
说话的婶子一听他这么跟镜池树说话,就想上前去将这小畜生骂走,但是却被身边的人拉住,示意她周伯和大小姐都在,愤怒的婶子这才咬牙切齿地放过周厉。
镜池树似乎也不大乐意看见周厉,看他走到了近前就忍不住别开眼睛,端起了茶杯来喝茶。
周伯沉声说:“谁让你来的?我已经说过没有你这个孙子了。”
周厉此时才看向周伯,言辞诚切了不少地说:“爷爷,虽然你说过不认我,但我却不能不认您,毕竟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说着,周厉双膝下跪,朝周伯跪下磕了一个头,“爷爷,今日是您寿辰,孙儿祝您青山常在,万寿无疆。”
随他进来的还有两个人,两个人都捧着好几个礼盒,此时也就赶紧地把礼物放下,然后客气地告退离开了。
面对这样的场面,周伯也只能缓了口气,说:“起来吧,但今日并没有邀请你,你还是回去吧。”
周厉跪在地上说:“爷爷,我今日是专门来看您的,为了今日,我连续公干了十几天,才有今天的休假,明天又不知道会不会被派到什么地方去,一连两三个月可能都不能回来了,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跟您团聚。”
童莜忍不住声音不大不小地朝杭郁嘀咕:“有空找我和苏姐姐的麻烦,却没空来看他爷爷?”
周厉不由得朝她瞥来一眼,杭郁无辜地站在童莜旁边,而曾师兄早将自己藏得好好的,没让周厉看见。
童莜也不服输地瞪回去,但看了眼周伯和镜池树,她也还是没再多说什么。
“我自是不如童小姐,有着跟镜掌门深厚的关系,就算从小在镜花门长大,但也依旧没有资格来参加我爷爷的寿宴。”周厉又看着周伯说:“爷爷,您的寿宴,本该由我来给您操办的。孙儿不孝,今日只能作为客人来,这些是我早就为您准备好的寿诞礼物。”说着,一一打开了给周伯看,一边介绍:“有白山的百年人参,还有广福的燕窝,以及一些其他的补品,您如今年事已高,身体也不复以前,也需要好好补补。”
周厉说完,众人都沉默了。
杭郁眨了眨眼,他听出了这些东西的名贵来,但却没听出这些东西对周伯来说会有多补,更何况,周伯真正的问题,他的东西一样都帮不到。
在座的不乏懂医懂药的,但是都看在周伯的面子上,就是胡定钦,也只能模棱两可地赞赏一句:“都是好东西,周厉出去一趟,倒是更懂孝顺了。”
周厉却立即地说:“我一直都很孝顺我爷爷。”他朝胡定钦瞥去一眼,然后又说:“只是以前一直不得志,没有一展才能的机会,才让我没有机会报答我爷爷。”
另一个长辈也不由得客气地跟周伯说:“看样子周厉在医盟混得还不错。”
“一个出身镜花门的人,在时凌霄手下做事能有多好?只不过医盟不是他的一言堂,就算他不喜欢我,他也不能不顾医盟,只要有本事的人,在医盟都不会被埋没。”
胡定钦淡淡地喝茶说:“看来时凌霄也没埋没医盟,这很好。”
“医盟的好,胡掌柜不是最清楚的吗?”
胡定钦笑了笑,说:“仁济堂的好,医盟也一样很清楚。”继而却又恍然一声说:“哦,抱歉,你可能不是很清楚。”
周厉怔了一下,有些阴郁地看着胡定钦。
周伯见状,对他说:“你的心意,我已经收到了,但你不需要这么破费,有点钱你自己存着将来有用,这些东西,你还是拿回去退了吧。”
“爷爷,我的钱最终也是用来孝敬您的,您不用跟我客气。医盟如今势头正好,孙儿的俸禄还算能给您买得起这点东西。倒是爷爷您瘦了许多,这些日子我不在您身边,也不知道您是怎么过的。”
“我过得很好,你不用担心。”
“真的吗?可我并没有看到。今日是你的寿辰,为何只请了这么几位叔伯?您的好友可不止这么多,就算是冲着你是镜花门管家的身份,前来恭贺的肯定也不会少,为什么没有全都请来?”
“是我不想大兴的,又不是什么整生,上山来一趟也麻烦,也就不想劳烦那么多人来。”
“是您不想大兴,还是主办的人不愿意?好歹您也是服侍了镜家三代的管家,就算是前任掌门也没有如此亏待过他的忠臣,为何新掌门就如此小气呢?是因为我爷爷的地位已经今非昔比了,还是当家做主的私心用甚呢?”
大概镜花门的婶子们都知道周厉是来者不善,都从厨房那里来,却都站在厅口看着。此时听到周厉这话,顿时婶子们就不满地怒出声来:“你这什么意思?!”
“哦!”周厉又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说:“也许不是不想大兴操办,是操办不起吧?婶子们想必也还在吃苦吧?镜花门如今还能揭开几次锅?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当初镜掌门要是早点收徒,扩充家业,何苦会让一直忠心镜家的家臣们,跟着她一起吃这么多苦呢?”
“大小姐有什么想法自有她的打算,要你在这里指手画脚!”
“镜家养你十几年,竟养出你这么个白眼狼!”
婶子们一人一句地痛斥周厉。
“够了!”周伯忽然地提声,然后朝着周厉带着一点怒气地说:“周厉,你现在寿也拜了,礼也送了,就回去吧!”
周厉苦笑地看着爷爷,“爷爷,我才是您唯一的亲孙子,可如今我不仅不能给您操办寿礼,还是作为客人来,进来不到一盏茶我被您赶了三次,试问镜掌门,天下有这样的常理吗?”
“你不要什么事都牵扯大小姐!”又一个婶子怒道:“要走的人是你,不认你的是周叔,你就什么事全都怪大小姐头上是吗?!”
“可如果不是她,我会跟我爷爷骨肉分离吗?!”周厉看起来比她们都还更愤怒:“对,她是镜花门掌门,是大小姐,所以所有事都不能怪她!当初前掌门离世,镜花门上下依旧支撑着她,就算再苦再累也没让她吃半点苦头,好容易等到她带着盛誉归来,却对大家的苦难视而不见,也不为大家考虑,只想躲着自己的清闲,没人怪过她。后来她看上了苏烬,宁愿教时凌霄也不肯教我镜花水月,最后引狼入室,养虎为患,养得时凌霄骑到了她的头上,也没人怪她,还是怪我!最后我为她出头,她却怪我多管闲事,也没人怪她,也全都怪我!对吗?如今连我爷爷都不要我了,也只能怪我自己,是吗?”
“是你自己……”
“贵婶。”镜池树静静地喊了一声,一瞬间让想继续跟周厉争辩的婶子顿住了声音,场面上针锋相对的气焰也瞬间熄灭一般,周伯也是一惊地转头看着镜池树。
镜池树神情依然慵懒地看着周厉,说:“周厉,看来你今日不是来给你爷爷祝寿,是来讨伐我的?”
周厉也全身戒备一般地看着镜池树。
不等周厉说话,镜池树就又换了一个问题:“你今日怎么是一个人来的?”
周厉不明所以,但却还是依旧驳她的话:“您还想谁来?时凌霄和韩松渡他们吗?他们——”
“我问的是秦苏。”镜池树打断了他的话,“同样也是周伯从小养大的孙子,虽说你是亲的,他是捡的,但你这个亲的都来了,他这个捡的怎么没来?”
“就是因为他不是亲的,所以才不来啊。他如今可是时凌霄的左膀右臂,日理万机,忙得很,时凌霄去什么地方都需要带着他,怎么可能有时间来看望爷爷?恐怕也根本不记得爷爷的寿辰。”
镜池树转头问周伯:“他忘了吗?”
周伯此时才说:“他……他前两日叫人送了东西来了,但我没收,让人给退回去了。”
镜池树便似笑非笑地朝周厉说:“他就算是叫人代送寿礼都不敢今日送来,你怎么就敢在今天亲自来呢?还敢来我面前叫嚣,不怕我打死你吗?”
所有人一愣,都更加不敢多言地看着镜池树。
周厉看着镜池树,也怪异地笑了一下,故作镇定地说:“就算你打死我我也得来啊,那可是我唯一的亲爷爷。”
镜池树静静地叹了口气,一边站起来,一边说:“既然如此,那我就成全你。樱竹,刀借来用一下。”
要是平日里,苏樱竹肯定不会这么好说话。但今日,她也只是犹豫了一下,就将刀给了镜池树。
周厉此时才僵硬了全身,手握紧了刀,眼睛不由得看了一眼周伯。
镜池树看到了他这个眼神,不由得嘲笑了一声,说:“你看周伯做什么?如果是我,我这个时候肯定会选择跑。”
周伯的表情也变得一慌,不由得道:“大小姐……”
胡定钦一旁安抚地将周伯拉回来,“周叔,别担心,镜池树也只是想吓唬吓唬他。小心周厉的刀剑无眼伤到你。”
周伯心想,镜池树是吓唬人还是来真的,他又如何看不出。
但就算看得出,他又如何阻止得了?
周厉今日愿意来,他其实很高兴,自从周厉离开之后,他也就再没见到他,不知道他在医盟如何。如今镜池树跟时凌霄之间的气氛也没有像当初那么拔尖怒张,他也寄予侥幸,或许可以跟周厉爷孙俩好好见上一面。
但现在不是镜池树愿不愿意让他们安安心心相处,是周厉,他愿不愿意。
镜池树慢慢地朝周厉走近,周厉僵硬地握紧手中的刀,但最终还是没有逃走。
镜池树嘲讽一笑,就在她一笑落下的瞬间,周厉迅速抬手,用刀挡住了镜池树击来的根本看不清的刀路,被镜池树的刀狠狠地推到了几丈远。
这就是镜花水月很奇妙的地方,分明是女子,分明看上去也没有用上什么样的力气,但是就是那么神奇的,能让人受到千万斤重一般的伤害。
周厉没想到镜池树竟然会真的动手,他不由得朝周伯看去,但是镜池树却挡了他的视线,长刀横在眼前,他只能把刀抽出来,跟镜池树正面交锋。
杭郁这才算是第一次看到镜池树正式出手,她握着那把长刀,比起那刀握在苏樱竹手上让杭郁怎么看怎么不适合,镜池树就好像那把刀是她至今为止用得最趁手的那一把似的,杭郁几乎没看到她用什么样的招式,但是周厉却只能狼狈地应对。
杭郁这一次也算终于看出了周厉的实力,的确要比苏樱竹高出许多,那日在街上其实就已经很明显,苏樱竹尽管刀法精准,但是实战稚嫩,而周厉就好像经历过千锤百炼,刀法粗糙,但是战斗经验很足一般,哪怕是不怎么漂亮地应对镜池树,却也能接下她十来招。
但也只是十来招,剩下的时候,周厉全然是在狼狈的闪躲,又狼狈地挨打。
镜池树没有真的让周厉见伤见血,全是用刀背抽的,但也足够让周厉疼上十天半个月。
直到看到周厉疼得放弃了反抗,几乎跪倒在了地上,镜池树才停下来,明亮的刀刃横在了他脖子上,镜池树十分怜悯又嘲笑地说:“你到底哪里来的自信,认为我不会在你爷爷的寿诞上收拾你了?”
周厉冷笑,目光恶毒地看着镜池树:“我怎敢那么多想?您的冷血无情,不管是忠仆,还是挚友,在你眼里到底算什么?就算是我爷爷,恐怕在你眼里也什么都不是!”
“原来你这么了解我,那你还来挑衅我?就是为了让我当着周伯的面打你一顿?”镜池树无奈地叹息一声对他说:“周厉,有件事你恐怕一直弄错了,你一直觉得我对你不够好,既没将你当自己人看,也没有待你跟别人不同。但你知道吗?不是我对你爷爷好,你爷爷才对我忠诚的,是你爷爷先对我忠诚,我才会对他信赖,留着他让他帮我管着这个镜花门的。”
“你也真说得出口!我爷爷为你们家做牛做马……”
“周伯在我们家的心里从来就不是牛也不是马!”镜池树冷声地打断他,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他对我的照顾远比我亲爷爷都还要好,我对他的依赖也远比对我爷爷都还要多,但是在你的眼里,他对镜家来说就是做牛做马不是吗?你内心阴暗,贪心不足,却硬是要把自己的欲望强加到别人的身上。周伯什么都好,唯独一点,那就是对你太过于溺爱,以至于从没有教对你认清楚自己真正的身份和位置!”
周厉咬牙切齿地看着她说:“我真正的身份和位置?我们一家,我爷爷侍奉你们镜家三代,我爹也是因为你爹死的,我曾经也是一心向着镜花门向着你,想着为你重振镜花门!可是我的一心一意换来了你的什么?就算教别人镜花水月,也不愿意教自己人。”
“是大小姐没教你吗?分明是你自己不肯好好学!”镜花门的人叱责道。
“我怎么不肯了?镜花门是我家,我是镜花门的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镜花门,是他镜池树自己不肯教给我罢了!不肯教自己人也就罢了,偏偏让那个时凌霄全都学去了,甚至还让他超越了自己。你知道如今医盟成什么样子了吗?时凌霄在准备提拔新的队长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他已经越来越强大了,很快就能实现他的想法,掌控全国的医馆和药馆!而你,只能在这里,守着你的人去楼空,守着你的新徒弟,永远都别想找他复仇!”
镜池树的神情出现了一丝恍然和被打击的失落。
周厉看到这样的镜池树,以为得胜,站了起来继续说:“以我的实力,我肯定也是能被选上的,到时候,我就跟韩松度他们都是一样的了,这就证明,我也跟他们没什么差别,是你,是你当初没有看重我,害得我这么多年被埋没!”
镜池树看着周厉,眼里说不出是受伤的落寞,还是对周厉的怜悯。
她叹息一声,说:“那还真是恭喜你们,全都得偿所愿,只有我,守着我落魄的大宅门,永不见天日。但是,就算我在你们眼里落魄到一无所有了,可是我有你爷爷。”
周厉脸上露出了一个嘲讽的表情,觉得镜池树是在强撑。
“你唯一的亲人,就算留在我身边做一个忠仆也不愿意要你。”
“那是因为——”周厉猛地顿住。
镜池树呵呵嘲讽笑了起来,“镜花门已经一无所有,你爷爷留在这里难道还是为了这小小的四桌寿宴吗?可他宁愿要这四桌寿宴也不跟你去享受医盟给的荣华富贵,我有你爷爷的忠心,你有吗?时凌霄,又有你的忠心吗?如果医盟倒了,你还会继续跟着时凌霄吗?”
周厉咬牙说:“医盟会越来越强大!”
“但那也不会是你的医盟,那是时凌霄的。时凌霄站得稳,医盟就稳,时凌霄站不稳,医盟就不稳。你想过,如果时凌霄不要你了,你能去哪儿?如果医盟解散了,你又该去哪儿吗?”
“医盟不会解散。”
“镜花门都能解散,医盟为什么不能?因为时凌霄比我更用心吗?那你最好祈祷他永远都不会败。可是,那又怎样?医盟再强大又如何?他一个往上爬的小人物,需要打点,经营,依靠上位者来稳定自己的地位,凭什么来嘲笑我这个从神坛上落下来的镜花门?就算镜花门跌落神坛,可天下的人都知道我是镜花门的掌门。我要是松口,全天下的人都还是会来求我教学。就算我死了,世人也都会永永远远记得我镜花门,记得我镜花水月,就连你们,现在不也用着我的镜花水月吗?你们有什么可跟我比的?”
周厉气得浑身颤抖,怨恨地看着镜池树,接着,他咬牙切齿地对镜池树说:“医盟是比不过镜花门,但你也永远都比不过时凌霄。”
一句话,像是戳中了镜池树真正的要害,她的表情渐渐变了,怒起扬手,就挥刀朝周厉的脖子砍去,用的还是刀刃。
“镜池树!”
“大小姐!”
众人纷纷急忙地喊出声,周厉也被吓得抱住自己的头。
然而镜池树的刀却并没有落下来。
周厉睁开眼,看到镜池树冷漠空洞又嘲讽的眼神。
这一瞬间,他从镜池树那空洞无情的眼神中确认,镜池树或许没想过要杀自己,但她却是不在乎杀自己。
然后,镜池树那愤怒又空洞的神情又消散,对周厉露出了一个笑容,刀刃一翻,还是用刀背砍了周厉的脖子一刀,周厉吃痛倒地,捂住脖子。
镜池树却冷漠转身而去,只对他说了一句:“滚吧!”
镜池树回到自己的位置,将刀甩给了苏樱竹,对众人说:“开饭!”
众人在镜池树的一声令下中,才开始重新活动起来,该做什么做什么,都没有再去管周厉。
周厉尽管还有很多不甘心,但也只能狼狈离开。有人看到他离开的背影,在短暂的心疼过后,还是忍不住抹着泪怨恨咒骂起来,也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如今却跟大家反目成了仇。
但周厉已经无法挽回,他们也都只能去安慰周伯和镜池树。
无人能算计这场闹剧谁被伤得最深,亲情是最无法算账的,周厉是周伯的亲生孙子,就算周厉品性不好,但也不能不爱。镜池树跟周伯也有亲情,但就算相互敬爱,但终究谁都不是完全无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