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月·不听
小庭花
第卅一章长安月·不听
姜亭颇为得意,竖起大拇指对着自己,朝绾月眨眨眼睛吹牛道:“你阿弟可是人送外号京中包打听,阿姐且听我与你细细道来。”
“戚家老夫人祖籍中州洛阳。当年戚老太爷青云初步,惨遭奸臣陷害锒铛入狱。刚与夫君结发不久的老夫人不信丈夫会做出如此行径,便单枪匹马从洛阳老家到京城来告御状来了。”
“老夫人与光文皇帝朝堂辩论毫不胆怯,两人竟对赌了起来。后来大理寺查明戚老太爷的确是被冤枉的,将人给无罪释放了。光文皇帝赏识戚老夫人的勇气,亲封一品诰命夫人,是以为天下女子表率。”
少年眼中闪烁着星子,凑近绾月耳边悄悄道:“据说便是因着此事,光文帝对戚老夫人另眼相待,当今太后才得了机缘嫁与先帝呢!”
绾月不敢评论这皇家秘闻,只赞道:“戚家老夫人果真是性情直率,胆识过人,是女中豪杰。”
姜亭道:“后来戚老夫人便和戚老太爷一同留在京中了,至今已经阔别她的故乡中州洛阳有五十二载了。”
姜亭叹了口气道:“年纪尚轻些的时候,老夫人尚能回娘家走动一二。如今身体虽还比较硬朗,但毕竟是上了年纪,再经不起那般长途跋涉的折腾了。”
他扒拉着手指数了数:“听戚大哥道,上次她回洛阳还是他出生不久的事。算来老夫人已经有将近二十载不曾回乡探望过了。”
绾月的心沉了沉。老夫人今年八十大寿,纵是回了乡又能见得几故人呢?忽也生出一种迟暮的哀伤出来,长叹了口气。
想必戚老夫人这一生都不得机会再回去洛阳了。
绾月双眉紧蹙,叹道:“戚老夫人离家这么久了,一定很想念故乡吧。”
姜亭点点头,又小声纠正道:“阿姐,长安戚府才是戚老夫人的家啊。”
戚老夫人。
绾月心中忧郁更甚。女子出嫁随夫,竟是连姓名也不得知了。只将她称为是谁的妻,谁的母,劳劳一生也便迷失在这为夫为子而活的日复一日中了。
绾月轻呷了一口茶,道:“多谢亭儿告诉我这些。”
姜亭嘿嘿一笑道:“不用谢不用谢,这些事情阿姐以后也都会知道的。只是不知亭儿说的这些对阿姐可有帮助?戚老夫人的寿礼阿姐心中有主意了没有?”
绾月思量道:“既说是要以情动人,我想准备些能慰藉老夫人思乡之心的东西。”
姜亭摸摸下巴道,颇为肯定:“阿姐如此用心,老夫人一定会很感动的。”
绾月笑了笑,目中盛满了星辰:“希望如此吧,我只怕准备不好,丢了姜府的人。”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问他:“对了亭弟,你先前说一件事换一个消息是的话,还算数吗?”
姜亭哈哈大笑道:“当然算数,我怎么会欺骗我阿姐呢!只是此事事关重大,我得再看一下阿姐的玉牌。”
绾月解着挂在脖子上的玉牌,皱眉问:“这是为何?”
玉佩被绾月护在衣裳最里层靠近心口的地方,托在手上时,还带着少女的体温。
绾月脸上一热,放在手中凉一凉才肯递给姜亭。
“因为我想起的这个人,是你我都认识的,”姜亭接过绾月手中的玉牌,不好意思地笑笑,“此事说来也巧,若我记错了,砸了我过目不忘的名声不要紧,万一误会了可就尴尬了。”
姜亭的手摸摸牌头的螭虎纹,又摸摸阳刻的“如圭”二字。
绾月一听是相识之人,整个心都揪起来了,一时忘了呼吸。
她和姜亭都认识之人,还又得是男子,便不剩几个了。
莫非正巧是府中小厮。可若是小厮,又怎会到济州?
那便只剩……
可似乎又谁都不像她心里那个“如圭”。
绾月紧紧攥着手,只觉得嗓子发紧,胸腔中心脏砰砰跳动。
“质地、形状都对的上,便是连刻字都与那位哥哥是极匹配的!”
姜亭认真看罢玉牌后还与绾月,点头道:我想我应该不曾记错,那人就是——”
“亭弟!”绾月却不忍再听下去了,放了茶杯起身,紧紧抓着手中的玉牌,道:“你别说了,我忽又不想知道了。”
姜亭被打断了话,一头雾水,愣愣问她:“阿姐不是日日牵挂这位救命恩人吗?怎又不想知道了……”
绾月脸有些红,声音又小又急:“不想知道了便就是不想知道了……。”
既是她和姜亭都认识之人,可这么多日子了,也并未曾向绾月提起过此事,只当做彼此都不认识。
绾月低下头喃喃道:“或许我这位恩人并不想认我呢……”
她几乎又要哭了,但不愿在姜亭一个小孩子面前掉眼泪,告辞快步出了门。
姜亭见绾月心情低落,一副阴天要下雨的模样,急的快步追上去,向她解释。
“阿姐,你一定别伤心,也可能是我记错了,根本不是我想的那人呢,赶明儿我见了他,便帮你问问。”
绾月认真道:“不必麻烦亭儿了。这事……就算了吧。”
她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我回去想想戚老夫人的贺礼,届时亭儿可还要帮我好好参谋参谋。”
*
回到房中时,派人送来的菜肴也刚巧送到。看着那饭菜上冒着的腾腾热气,绾月的心稍稍平静了一下,木住的脑袋也又开始转起来。
是谁呢?究竟会是谁呢?若不知道还好,一得知“如圭”竟就在自己身边,竟让她感到不知所措,甚至没有勇气去揭开蒙在“如圭”头上的这层神秘面纱。
可他为何,不愿认她?
“小姐,水温调好了,净手吃饭吧?”花奴端了铜盆,递与绾月。
绾月方欲将手伸进水里,便瞧见那条祈愿带,红线般被她绕在手上,余出来的部分垂到了掌跟上。
花奴问她:“小姐,您在城隍庙时不是还念着回来问少爷宁安侯的名字怎么写么?”
小丫鬟一脸疑惑:“缘何今日少爷问起时,您又什么都不说,也不问了?”
绾月伸手将腕上的祈愿带解下来,看似随意地挂在架子上。红绸被木枝拦着腰,长尾往下拖着。清澈的水盆里,映着布上落款。墨洇开,但字迹辩得分明,那是宁安侯的名——萧瑯。
绾月淡淡答道:“因为我已经知道了。”
原来当时姜亭拜托萧瑯帮她挂祈愿带之时,他还曾替她祈过愿。
怪不得今日他说自己是来还愿的。
可祈愿之事萧瑯明明有很多机会告诉她,但却从未提起过。自己也明明可以将摔下树的真相带说出口,也选择了沉默。
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愿说出口的秘密。或许“如圭”不愿与她相认,也是他的某个秘密。
绾月心中忽释然了很多,一种被悬起来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因自己想寻觅某个人而产生的焦灼感,就如那桌上的腾腾热气一般。
飘了,散了。
心道:不再找了。
“如圭”已经留了什么在她的生命中。他早已掀过去的一页,她终于也决定要掀过去了。
还是净手,吃饭,好好想想究竟如何才能打动戚老夫人的心,不给姜府丢脸吧!
*
为着准备寿礼之事,这几日绾月常站在心月斋的案前冥想。
中州……她七岁之时曾随阿娘去过中州行医。中州地处宛唐腹地,前朝都城便在此处。绾月只去过那一处,去的便恰好是旧都洛阳。
黄昏,夕阳把茅草屋的上空染成金黄。几缕炊烟从屋顶袅袅升起,偶有几声鸡鸣犬吠,惊得那如丝如缕的烟斜了身子。
几个等饭熟的小孩便聚在一起玩,等着他们的阿娘叫他们回家吃饭。那时春四月,正是牡丹花期,娇花次第开放。娘的病人家有个大她两三岁的小姑娘。见她一人蹲在门口望天,便拉她一起去做家家酒,几个小孩子学着大人们“娶媳妇”。
门口那两丛牡丹便糟了孩子们的秧,叶来做菜,花来做妆。
见小绾月直盯着花看,领着她玩的小姑娘便特意摘下一朵开得最美的花插在她头上。那小姑娘是个玩家家酒的个中高手。戴上大花后,她又将红牡丹嫣红的花粉搽在绾月脸上,扯了黄花拿花粉作额黄,将绾月打扮成“新娘子”,引得同玩的几个小郎君为争着做新郎大打出手。
绾月吓得哇哇大哭,阿娘和屋里的大人闻声赶过来,听了缘由后却忍俊不禁。只留她这个“新娘子”脸上挂着泪珠,抹成了个大花脸。
想起这些,绾月忍不住勾起嘴角。
洛阳忆,必是忆牡丹。
支离破碎的往事断断续续紧紧她的脑海中,补缀成童年时期珍贵的回忆。
虽是哭着结束的家家酒,但那竟算得上是她颠沛流离的童年里,为数不多的珍贵游戏。
那时候的风很轻、云很淡,日子好似总是过的很慢。阿娘虽总是嫌她是小拖油瓶,却总带着她四处救人,也将她护地很好。
戚老夫人既是洛阳人,或许她幼时也曾与三两好友一同玩过这般家家酒,也戴过花、涂过粉吧?
绾月点点头,心道:牡丹必得算上一个。
方定了牡丹下来,便见花奴引了管家过来。
管家手中拿着一封信件,弯腰恭敬递与绾月,禀告道:“小姐,这是宁安侯府来的信,说一定要亲自交到小姐手上。”
绾月诧异道:“宁安侯府?”
上次在城隍庙,宁安侯不是已经与她一笑泯恩仇了吗?
难不成,他变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