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枝
李源钧知道他们是在说他父亲李耿让部将在破城那日射杀高泠之事,他十分不解父亲为何要如此做,将暴虐之名扣到高泠头上,然后企图让人以正天道的理由反杀高泠,正因此李源钧心中对高泠有着十二万分的愧疚,于是一直未插话,只是捧着茶杯坐得远远的,听他们说。
沈将军端起茶盏,吹了吹漂浮的茶叶,押了一口,而后对高泠说:“这两日臣一直在想一件事,陛下是不是早知道李将军欲在破城之时陷害您?”
高泠淡笑,他确实早已料到李耿会在南征即将得胜之时趁机除掉他,那军中的将领全是李耿的多年来培养的心腹,因而在南征之前,他启用了沈耀芳,并让沈耀芳一直装年老体衰,直至攻破建康城,“确实早已料到,原是不肯定,但为了以防万一,所以启用将军您,朕果然没看错,将军气概仍不减当年。”
“陛下过誉了,臣只是竭尽全力罢了,有朝一日还能带军南征,是臣之幸。只是现在,您在此登基,便是同李耿挑明了,怕是不日他便会带兵来攻,还有姜平在荆州虎视眈眈,这天下易攻难守啊。”
“由将军您提拔,按此次南征的军功提拔寒人将领,镇守京口,姜家满门在朕手中,姜平在荆州不敢轻举妄动,现在最要紧的是安抚氏族,招揽流民,恢复生产,等时机成熟,再北伐。”
沈将军听着频频点头,但突然皱眉说:“还有两件事令臣十分不解。”
“将军但说无妨。”
“一来,此前人人都传您身后最大的势力是李耿,北定的皇位唯有您能继承,可这李耿为何突然要背刺于您,再怎么说他是您的舅父亦是您的岳父,二来,您为何要隐瞒破城前的那场兵变,如此一来,天下大势对陛下十分不利。”
“将军,您可有想过,李耿这些年来为何挟帝王令天下,手握大权却从不称帝,又要将我这个侄子置于死地,这些事情的背后只有一个原因……”高泠略微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原因朕哪里知道,只是念在李耿是朕的母舅,不想让他声名太难听罢了……沈将军,天下大势分久必合,是到合的时候了。”
此话说到这份儿上,沈耀芳也不再追问,二人关于如何稳固朝纲、提拔寒人的政策又聊了数个时辰,李源钧看出他们十分投机,沈耀芳半生都在寻救百姓于危难之道,归根结底是因战争频发而民不聊生,若想天下太平唯有南北归一,而高泠亦有统一天下的信念。
李源钧在一旁用心听着,倒是从中学会了不少,他虽是李耿之子,但早在几年前便已被父亲赶出门去了,从心底看不惯父亲李耿之为,也想建立军功令父亲刮目相看,因而这次随高泠南征,渐渐他意识到高泠与父亲站在对立的两方,自然而然地同高泠站在了一起。
夜深时分,沈将军走之后,李源钧凑到高泠身边,他翻了翻案上高泠写的《治国策》,原是随意翻的,看着看着却眼中发亮,忙道:“你这文……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写文章也不错嘛,我能抄一份回去看吗?”
高泠难得见她如此好学,便说:“拿去看吧,这是草本,朕让人已经誊过了。”
李源钧卷了卷放入自己袖里,这才想起自己下午来的意图,“那个,我来是想跟你说,你别对姜芸那么刻薄,既然你看不惯她,废了她的后位便是,日日将她放到眼前折磨,你是,变态吗?”
高泠瞪了他一眼,“你有没有觉得,你死到临头了?”
李源钧继续补刀,提拉起高泠的宽袖,露出他缠着纱布的手腕儿,“你瞅瞅,把你咬成什么样了?这样一个仇人放在身边,你能睡得着觉吗?哦对,你本来就不睡觉的……原是觉着你立她为后是看上了她的美色,现在看来又好像不是,你是要追她吗?但追女人不是这个追法啊!我姐你没追便到手了……你是不是不会追女孩儿?”
高泠一把扯过自己的袖子,嫌弃道:“要是说这些没正形的话,你可以走了。”
李源钧忽得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踱步,“我姐怎么办?我此前问你,你总说她是你妻子,你不会负她,可你现在将她搁置在那里了?你为皇,你妻子不该为后吗?别忘了她现在还眼巴巴地等你回去,你若到最后辜负了我姐,我不会放过你。”
李源钧说着这话,想起这些年来家姐在高泠身上倾付的种种真心,却未能让这个男人在关键时刻为她着想,一时间心中生起了火苗,他手握拳一锤砸在桌案上,力道重了,震得骨节发麻,见高泠静默得跟木雕一样不理他,尴尬间熄了怒气,缓缓说,“我姐平日是总听我父亲的,但我姐对你也是真心的,当初你们的事我娘本来就不同意,我姐宁愿和我娘断绝关系也要嫁给你,你莫要因为我父亲同她产生了间隙,她毕竟是你妻子,如今这个情况……”
高泠打断他,“你若放心不下,亲自去接了文君来,朕其实已派人去了,只是现在想想,怕你父亲不会放人,若你去接,也可随机应变,还有刘将军之女,你也一道接来。”
“等等……刘婉?你……将她扯进来做什么?她父亲不是已经将功赎罪了?”
刘将军四年前在淝水战败后投降东定,做了叛国之贼,牵连其家族,其女刘婉被卖而为奴。高泠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在带军南征之时,拉拢叛将为己用,数日前刘将军在宫宴之上将南定大将黄启刺死,但于宴上被当场斩杀。刘将军有大功,正因有他才会有今日屠城的顺利。
“刘将军是功臣,他生前嘱托朕妥善安排其女,你不是早属意刘婉,两情相悦是幸事,待她与王妃同来,本王将她赐婚予你,你可光明正大地娶她。”
李源钧脸沉了下来,说:“你别太过自以为是了,我同婉儿的事,让我来,待她同意嫁给我,你再......赐婚给我们。”
高泠显然有些疲惫了,无力地说:“罢了罢了,你的事听你的。”
李源钧的脸一时有些红了,他换了个话头,“那我,明日便出发好了,把她们接过来,我爹若不许我姐来,那只有偷逃掉了。”
透过镂空青铜香炉中缭绕而出的檀香雾,高泠看着李源钧涨红的脸说到最后恢复了正常的颜色,“你安排,挑几个机灵的人去。”
李源钧思量着明日一早趁太阳还未出来,空气凉爽的清晨便出发回北定,急着去准备,于是很快出了那正阳殿,刚好瞧见言春往这边走,跑过去道:“言姑姑,您来了,我明日要回北定接我姐,您可有什么要带的吗?”
“小郎君还挂念着奴婢,奴婢什么都不缺,您路上注意安全,天太晚的时候别骑马赶路……”言春叮嘱了他几句,李源钧一一听着。
天太黑一开始没看见,这会子李源钧才瞧见言春手里拿着枯枝子,他指着问,“您拿着这枯树枝子做什么?”
这是早上姜芸让她扔的,言春一时不知该如何说,“这……”
李源钧看出她的为难,便笑说,“时辰不早了,我得回去准备了,先走了。”
言春看着李源钧轻快走远的背影,笑了笑,在言春认识的人里,少有像他这么轻快自在的,不禁感叹真难得。
言春上了那台阶走到殿前,见站在那赤瞳宫灯亮光中的刘慎,她笑说:“今日怎么公公亲自守门呀?莫不是刘公公您被小太监们欺负了不成?”
“言姑姑您说笑了,陛下今日与沈将军、李小将军相谈要事,旁的人都被打发走了,这会还没回来,奴婢先在这儿顶一会儿。”刘慎压低了声音,继续说,“我正有事儿要请教您,陛下的失眠,是整宿不睡?”
言春颔首道:“好的时候,能睡上一两个时辰。”
“陛下失眠多久了?”刘慎问完觉着问如此多有些不妥,又补道,“我想着让御医给换换方子试试,这情况还得跟姑姑您打听清楚。”
“我印象里,陛下一直如此,换了好多方子都不见好,陛下其实也习惯了,若是这宫里御医开的方子管用自然是好,若是没什么效果,刘公公您让人伺候的时候小心些就行了。”
“长期失眠可是很磨人呐!”刘慎叹了口气,掀开门帘子,“姑姑您进吧,陛下吩咐了,若是您来了不必通禀。”
言春冲他点点头,便走进了殿,这时皇帝正在案前写字,一左一右放了两个冰鉴,里面的冰块在丝丝冒着冷气,她往窗牖下的木案走去,用香勺取了些安神的沉香添入博山炉点着,不一会儿,轻烟缭绕着炉体飘了出来。
言春掖了袖子跪在皇帝的书案前,将案头的灯挑亮了些,又把皇帝手边儿的茶盏盖上收了起来,“晚上就别喝这浓茶了,喝了可是一点都睡不着了。”
高泠本就未专注,早知道她来了,阖上正在写的册子,松了松肩膀,问言春,“人如何?”
“御医瞧过了,现在还烧着,喂了药之后一直昏睡着没醒。”
高泠心想,因淋了雨受些风寒,吃了药应该就会好,垂着头什么都没说,这时言春将枯枝递了过去,“这是娘娘让扔的,奴婢瞧着像梅枝,觉得与梅林有关,便拿了过来。”
高泠捏着那枯瘦的梅枝,眉头拧成了一条线,他不知道这枯梅枝是哪里来的,但他记得三年前梅花初开时,他为她折过一枝梅,他记得如此清楚主要是因为那日临别时姜芸还催他快些让人去提亲,高泠深吸了口气,有种强烈的感觉这梅枝正是他折的那枝,若有所思地说:“扔了好……这算是,放下了吧。”
却听言春说:“奴婢出来时,听到娘娘嘴里还唤着您的名字,看着是放下了,哪能真的放下,您不是也一直忘不了吗?陛下,听奴婢一句劝,莫不如将实情告诉娘娘。”
高泠心头闪过诧异,问言春:“她当真唤朕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