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倪现
“唤的林中。”
一颗正跳动的心掉入深冰,扑通一声……林中是陈焘的字,不是他高泠的。
“实情?”他冷笑,寒气混入香雾里,殿内的气氛瞬间湿沉了下来,“实情就是,她父亲灭我陈家满门,朕恨他父亲,连带着恨她,朕手下之人摔死了她儿女,朕逼她杀死了她丈夫,朕屠了全城,她恨朕,她想杀了朕,这就是实情。”
高泠自己都难以说服自己,他说完心虚着抬眼看言春,见她眸里渐渐溢出泪雾,女人的眼泪总有些相似之处,这不禁让她想起姜芸的泪眼,宛若梅蕊儿上的碎雪,令人心疼。
言春足够了解他,“很可怜的,奴婢也是个女人,任谁遇到这样的事儿,心里除了恨还有害怕啊,您忍心就这样看着?陛下,若说您心里没她,就算是奴婢信,您自己信吗?”
他垂目,不再看言春,手掌探入自己袖内,按在了姜芸留下的齿痕上,一阵巨疼穿骨挠心,这疼令他牙关紧咬,令他瞬间清醒。
“朕和她之间没可能了,她恨朕。”他心软了,面容上的冷峻坍缩了下来,他抬手去揉捏自己的眼眶,接下来的话,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朕也恨过她,切切实实地恨过,后来就不恨了,她那时还是个女孩,当年的事一定有苦衷,但朕与她此生不可能了,我们之间,”有滴泪落到了案子上,他双手遮脸笑着说,“恨便恨吧,要恨就恨彻底,别牵带着过去割舍不掉,待她彻底放下,朕予她自由。”
他仍记得那日的天,残阳烧红了的半边苍穹,像是,整座城流的血,被泼到那上面。他冲出箭阵之后,骑马奔驰于尸血遍地的宫城里,逢活人便问皇后在何处,他飞蹬上城楼,在最后一刻抓住她的手腕,除了血天赤地,没有人知道他有多庆幸抓住了她,没有人知道他有多想将她搂在怀里。
这是一出悲剧,他要亲手打碎了完美无瑕的陈焘,然后拾起那碎片,不朝她扔去,而是一片片割的她遍体鳞伤,他想有朝一日她一定会因那些丑陋的伤疤而不去想那个最初,完美无瑕的陈焘。
言春见他的苦容,心也跟着揪疼,宽慰道:“娘娘她看起来似乎不会在意您的过去,再说那些事儿都是将军做的,您只是个替罪的,何苦都一个人扛着,当年那个秘密……”
高泠打断言春,令她莫要继续说下去:“您回去吧,她身边现在离不开人,这梅枝,就扔朕这儿……姑姑,好久未吃您做的乳酪了,得空多做些,花酒可还有?做好之后加入花酒入甑蒸,或者掺些豆粉进去,做成乳酪豆腐,这些爽口的,适合这个季节来吃,喝了药嘴里苦大抵也吃得下。”
言春知他说着说着思绪便飞走了,她知高泠是个聪明人,可在这些感情问题上,总是犯糊涂,“奴婢明白了。”
高泠继续说:“煮粥时加些红枣,午后可以熬莲子羹,鱼肉清蒸的最好,鸡肉要撕成丝,馄饨要用鸡汤煮,面要用鱼汤下,米要硬一些,糕点不宜太甜,桃子要挑熟透的,后山上有山泉水,明日起吃的水由专人送,还有她……”
高泠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至一点都听不清楚,言春看着皇帝起身往床榻去,看着他双肩轻颤,看他抬起臂膀,像是在擦眼泪。
言春见此情形,知道皇帝定是又要一宿不眠了,但她又没法子,无奈地摇摇头,走过去松下榻上的纱帘儿,熄了殿内大半的灯,轻手轻脚地走了。
***
积了半日的暑气没有随着落日而消退,戌时已过,小太监福岁贴着墙根守着在永平巷子口,不时擦擦额头上的汗珠子,夜深了,小伙子觉多,他等的都有些困了。
永平巷是他们这些人住的地方,也是这宫中最不起眼的地方,指不定在哪里还能瞧见没有清除干净的黑血。
这个时辰,幽深的小巷子乌漆麻黑的,走进去之后总感觉那头连着地狱。
今夜的月盘子悬在天上,被一层暗淡薄云笼着,隐隐有些发红。微茫混沌的月光掉在树冠子上,投了一地乱影,巷子风一刮,那影儿如野魅般扰动起来,忽然,一片黑影从那阴暗处飘过,从脚底窜上来的森寒遽然扫荡了福岁心头的困意。
“谁啊?”福岁朝那边喊,无人应,他搓了搓脸,想着自己方才应该是眼花了。
福岁也就十三四岁,刚入宫没两日便遇上了屠城,这小太监到现在为止还惊魂未定,那日若不是刘慎有意护他,他恐早已是这城中孤魂,也算是因祸得福,之前他在宫里只有刷恭桶的份,现在能到御前服侍,虽然整日要提心吊胆,但活轻松,想着发的月钱应该也多一些。
“师父!”福岁远远看见低头从黑暗中走过来的刘慎,一溜小跑过去。
刘慎也是见他长得白静,屠城那日顺手拉了他一把,这小太监知恩,便开始叫他师父,刘慎瞧着他嘴甜,心思干净,也就随他去了。
刘慎见到他颇有些意外,“你怎么在这儿?”
“我等您啊,今个火上做了肉包子,我手快,给您留了一个。”说着从袖里掏出来给刘慎。
刘慎一瞧还特意用干净布包着,笑了笑没有接,“你可吃了?”
“我吃了,可香了,您快吃呀,难不成在别处吃过了?”他挠了挠头又说,“也是,那些个人上赶着巴结您。”
刘慎苦笑,拿过了福岁手中的肉包子,又双手背后,两人并肩走入深幽的永平巷中。
“福岁,你为何来宫里做太监?”
“外头活不下去了,到宫里不至于饿死。”
“这世道,宫里宫外都一样,各有各的死法。”
“师父,您为何进来的?”
“时间太久了,忘了。”
“今日在玄平门……”
“咳咳,祸从口出,今日之事,不许再提。”
“那皇后娘娘她……”
“还提!该罚!”
“师父!我知错了,不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