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江城已有三年冬日未下过雪。
今年的雪来得不早不晚,正巧在圣诞节当日席卷整座城市。
睡得不沉的艾言被飞鸟翅膀打翻雪沫的轻微声响惊醒,屋内笼罩着一片青鸦色的黑暗,看不清摆设。
挂在墙面上的简约时钟发出唯一微弱的荧光,显示此时还不到六点钟。
艾言头脑非常清醒,她毫无睡意,却没有睡眠不足的昏昏沉沉。
她坐起身,身上的被子滑落。
洗漱护肤完毕,艾言心不在焉地为自己化妆。
今天是艾军涛的生日,她不是主角,只用扮演一个乖巧听话的女儿角色。
艾言抚过整齐放在梳妆台上的化妆品,最终选了温柔大地色的眼影,为自己化了一个白开水妆容。
一套流程下来,窗外的街道开始变得吵闹,汽车的轰鸣声不绝于耳,一辆辆商务车排队进入艾家的花园。
——这些急不可耐准备拍马屁的人甚至等不到午间的宴席。
艾言下到一楼,璀璨明亮的水晶吊灯大亮,张婶正在招待第一批为艾军涛庆生的宾客。
张婶招待这些人颇具经验,往年都是一大早就熬制热乎暖胃的甜汤,再准备一些垫肚子的吃食。今年也不例外。
端坐在长条沙发中央的中年男人最先注意到下来的艾言,他头顶还有未完全融化的雪屑,一簇簇粘在额头上。他惊喜起身,抚掌道:“哎呀,这是言言啊,比前几个月在生日宴上更漂亮了。”
艾言认得他,这位是艾家旗下主要负责电商的总经理张昊。可张经理一开口就触到艾言的霉头。
提什么不好,非要说十八岁生日宴:)
“看叔叔这次给你带了什么?”说着,张昊指着不远处半人高的虎摆件前面堆成小山的礼物堆。
因为艾军涛属虎,所以艾家一进门就有一只极为神气威武的老虎。
“谢谢张叔叔。”艾言面无表情谢过张昊。
张昊蹭蹭鼻尖,恰好这时张婶端着吃的过来。
张昊赶忙帮着张婶摆盘。
不一会儿,在艾夫人的陪伴下,艾军涛穿着枣红色的唐装精神饱满地下了楼。
此时客厅已经汇集多位的政要高官,皆是起身迎接。
艾夫人意外瞧见艾言竟然早早起床,连艾军涛都纳罕:“言言,今天怎么舍得起这么早?”
艾言真想狠狠白自家老爹一眼,但这么多外人在,她只得佯装羞涩地笑笑。
其他人立刻吹彩虹屁:“现在年轻人都喜欢睡懒觉,像言言这样早早起床的可不多见啊。”
“是啊,还是言言勤快,我儿子懒得很。”
“不怕大家笑话,我姑娘这会儿都没起呢。”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将艾军涛哄得大悦。
艾军涛身居高位多年,早就对溜须拍马免疫。可哪有为人父为人母不喜欢听别人吹捧自己孩子的?
不一会儿,来客越来越多,堂兄艾东、堂姐艾希都到了,就连尚在襁褓之中的艾贝也被抱着来参加大伯艾军涛的生日。
这待遇,是艾家独一份的。
艾家是个大家族,艾言的爷爷共有四个儿子,大儿子就是艾军涛,二儿子是艾东的爸爸,三儿子则是艾希的爸爸,小儿子去年才刚成婚,刚刚满月的艾贝就是他的宝贝儿子。
艾军涛在八十年代创业成功,之后他的几个弟弟也跟着他一起将集团发展壮大。
只见艾希走进来,先是环顾了一下四周,那模样像是在寻找什么人。
艾言觉得奇怪,她凑到艾东跟前,小声问:“艾希找谁呢?”
“不知道。”艾东打了个马虎眼,但转过头却警告似的睨了艾希一眼。
艾希颇有些讪讪地勾了勾垂在耳边的发丝,在一个单人沙发上落座。
艾东是这一辈中的佼佼者,同时年纪也是最大的,其他小辈对他比较敬畏。当然,这其中并不包括艾言。
艾希被瞪了一眼后老实地坐在哪那里,手里捧着温热的银耳红枣饮。耳边都是亲朋好友对艾言的赞美。而她的长相与艾言有三四分相似,却根本无人问津。
艾希的睫毛倾泻下来,枣片在茶杯中起起伏伏,在微微的波纹中,她看到自己的脸。
一直注意艾希一举一动的艾言见她喜出望外地望向门外,便也跟随着抬起眼帘。
一个身姿颀长的年轻男人走了进来。
来人一袭休闲铅灰色西装,左胸口袋处白色方巾露出一角,右胸上别着一枚十分雅致的灵蛇胸针。胸针折射出光线差点晃花艾言的眼。
徐开来?
他怎么会出席艾军涛的寿宴?
眼前的一幕仿佛是一道考验智商的脑筋急转弯,艾言愣愣地解不出答案。
就在她呆滞期间,周边的人或是熟稔或是亲热地开口解答了她的疑惑——
“哟哟哟,看看谁来了。”
“逾白终于来了!”
“哎呀,小沈来了!都说你半天了。”
“晚辈来迟了。”
这些人的声音像是一枚一枚的钉子狠狠地楔在她的心房之上,让她动也不能动。
艾言眼睁睁看着徐开来,哦不,那应该是沈逾白谦谦有礼地收下众人的恭维。
他今天也一如既往地帅,雅人深致的脸上挂着浅笑,悠然地将话题抛回去。
艾言真想告诉自己眼花了、耳鸣了,但那人胸前别的灵蛇胸针像是宣判了结果——那是徐开来为她别上破裂的衣服布料后来她又亲手还给他的。
艾言的厅堂足有五六十平,一共有六七组沙发,沈逾白偏偏多走了十几步,绕开没有人坐的沙发,来到艾言的身边,礼貌且客气地询问:“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艾言直直地回看他,并不答话,藏在袖中双拳紧紧握住。
沈逾白却好似没看出她的抗拒,
原来在人一瞬间被消息冲击到的时候整个人是宕机的。
艾言呆愣地坐在原地,她的表情一定是呆呆傻傻的,犹如别人闷了一棍,三魂七魄离开□□,飘荡在半空中。
艾言这才恍然大悟。
为什么沈逾白说他没有脚踏两只船,为什么他说与秦筝只是认识。
——因为他根本就不是徐开来。
他是沈逾白!
到底是从哪一步开始弄错的?
艾言真想捉住自己的头发,使劲儿地问自己。
是了,大概是从第一步就是弄错了——那次在礼堂听会。
而沈逾白呢?他是怎么做的?
艾言绞尽脑汁地回忆。
他没否认自己是徐开来,甚至为了将徐开来演得逼真,不惜演学渣,假装六门课程挂科、六级不过,还听从她的安排进龙宇实习……
把她戏弄于股掌之中。
她就是最大的那个笑话。
艾言越想越觉得遍体生寒,一股股的凉气汹涌着从脚底向上蔓延,通红着眼睛,侧脸去看沈逾白。
谁料他一直在看她,他视线毫不躲闪,就这么定定地包裹着她。像是流质的液体,看似毫无侵略性,却半点不由人。
艾言嘲弄地回以一笑:“逗我有那么好玩吗?”
她眼尾的红与面颊上的腮红连在一起,其余的皮肤白到透明。一向甜美俏丽的脸上浮现出那种悲戚的神情,
“我从没有逗你。”沈逾白静静地问,“那我问你,如果我一开始就说我是沈逾白,你会接受我吗?”
艾言怒极反笑:“你做错了事,现在还要反问我?!”
艾言不想再与他呼吸同一片空气,霍然起身离场。
沈逾白动作极快地去拉她的手腕,却被无情地甩开。
大厅骤然安静下来,宾客们都望向这对面容姣好的年轻男女,负气而走的艾家千金,跟随而出的清雅少年。
艾夫人神情自若地坐在沙发上喝茶,反倒是艾军涛道:“逾白这小子又气到言言了?如果言言实在不喜欢小沈就算了,我也不当这个恶人了。”
艾军涛表面看是个严父,实则宠妻宠女。上次艾言在生日宴私自偷跑,艾军涛雷霆震怒,最后却先低头与艾言和好。
时过境迁,艾军涛看出自家女儿实在是不喜欢沈逾白,就像是错乱的磁场一直产生不了电磁感应。
罢了,强扭的瓜不甜,握不住的沙干脆扬了它。毕竟女儿是自己的,优秀的女婿可以随时物色。
唯一一点是,像逾白这么出类拔萃的可不太好找……
艾夫人没有言语,她并未将沈逾白冒充他人与艾言交往的事告诉艾军涛,一来这事匪夷所思,二来若是言言将来真与沈逾白在一起了,怕这件事影响沈逾白在艾军涛心里的形象。
艾夫人的如此良苦用心,艾东哪里知道,他还在干着急。
看目前的情况逾白的马甲是完全掉了,言言正在气头上!二叔和二婶瞧这样子还不知道言言和逾白之间的事呢!尤其是二叔,心疼闺女的模样已经是溢于言表了。
为了不让二叔和二婶继续当蒙鼓人,艾东趁着众人还在吃瓜,悄悄坐到叔婶旁边,将自己了解到的事全部说给他们两个听。
艾军涛听着听着脸色变幻莫测,逾白这小子追妻的招数比他当年还多!
*
沁凉的冷空气瞬间席卷艾言的全身,她出来得急,身上只穿了一条毛呢裙,脚上更是踩着毛绒棉拖。她双手抱肩,抖动着浑身上下的肌肉、骨骼取暖。
而身体的冷只是表面的,精神上的巨大冲击才是真正的冷彻心扉。
院子西侧立起一棵高大耸立高耸的圣诞树,上面十分应景地覆盖着一层薄雪,散播在空气中的欢快轻巧的圣诞歌曲不知疲倦地一遍又一遍吟唱。
沈逾白紧随其后出来,看到艾言像是毛绒小动物似的抱成团取暖,毫不犹豫地脱下外套罩在艾言的身上。
衣服上的温度还没传递到艾言身上,就被她动作矫捷地将甩了下去。
沈逾白捡起外套,准备再次搭到她的肩头,艾言低吼:“我不穿!”
“言言要是嫌这件衣服不保暖,我可以抱着你。”沈逾白,甚至作势张开了双臂。
“……”艾言不可置信地看着沈逾白,她真是低估了他厚脸皮的程度。
今天江城的温度只有0度,艾言没有再同衣服计较。
不过很快艾言就不冷了,她甚至于浑身发烫。不光是因为沈逾白的外套,她还想起这段时间她做过的那些令人羞耻的蠢事。
她是如何在沈逾白面前diss他本人的、
艾言拼命调整好自己粗重的呼吸:“沈逾白,如果不是今天我爸的寿宴,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你根本不是徐开来?”
回答艾言的只有风吹过树梢发出的簌簌声。
“怎么,准备骗我到死吗?”艾言崩溃地尖叫。
沈逾白受伤地望着她:“如果可以,我多希望我能演一辈子徐开来。”
艾言怒不可遏,抬手啪地照着沈逾白的右脸扇了一个耳光。
那声音清脆响亮,在本就寂静的冬天更加明显,吓飞了枝头上的雀鸟。
沈逾白的肤色本来就白,他的脸被打的偏了偏,半分钟过后赫然出现一道极其醒目的红色掌印。
艾言有点被吓住,她不知道自己的手劲能有那么大。她无措地蜷了蜷发麻的手指,心态再次放平,他做了那么多错事,她只是打了他一巴掌而已。
“是不是还不解气?”沈逾白轻声问,他双眸清漾,偏过左脸,“这边也可以打。”
——这人是不是有病。
艾言后退半步,却被沈逾白横亘在她后腰的手臂拦截:“不想打脸也行,哪里都可以。”
“你有病吧你!”
“噗——”不远处,有人实在忍不住发出点声响。
“谁在偷听?!”艾言发出愤怒的喝问。
艾东捂着脸和艾军涛不尴不尬地从拐角处走了出来:“……”
“你、你们……”艾言羞恼到词穷,她真想直接昏过去,再也不要面对现在的场景!
她看着面前的三个大男人:“我!我再也不要理你们三个了!”
说罢,她积羞成怒,跑出了大门。
“言言!”
“言言!”
“言言!”
三个男人一同喊道。
艾言的身影却越跑越远。
沈逾白无语地望向猪队友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