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别离（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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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宁安帝登基，李澈以世子之尊受封皇太子，就搬去了东宫。太子之位空闲已久，东宫也闲置荒芜了几十年，直到李澈住进来，才开始有了点热闹的人气。
跟着李澈搬出安王府的，住去东宫的，还有新皇唯一的义女，七公主叶熙。
叶熙住的院子，是东宫最大的东院，有小片林木，方便她习武练剑。李澈的寝院则在西院，偏小但静雅细致，平时没有门客臣子来往求见时，他就一人在书房读书。
这些日子，太子殿下下朝之后，回绝所有拜访，匆匆回到书房，在浩瀚的笔墨之间，寻找醉成烂泥一般的李长舟。
周榭泉有他的办法，见过皇上之后，李长舟就从冷冰冰的掖庭放出来，押到了东宫。东宫的戒备少有的紧张，暗鹰卫也加了人手。但李长舟自醒来之后的这副德行，根本构不成逃跑的可能性，士兵来来回回好几队，十二个时辰围着东宫东西南北四面巡视，着实浪费人力物力。
一滩烂泥安静的躺在角落，黑发披散一地，衣襟半开，腰带松垮，听见动静，细长的睫毛动了动，睁开了朦胧的双眸。
李澈示意小厮去做碗醒酒汤端来。
借酒消愁，连着三个月都是半醉不醉的如此模样。
“阿澈回来了……”李长舟晃晃悠悠扶着桌子腿坐起来，指了指地上东倒西歪的几个空酒坛子，面庞和鼻尖因宿醉通红，“酒，喝完了，我还要。”
“没了，”李澈真怕这人喝酒喝死了，每天十好几坛子是要把烈酒当水喝吗？
李长舟生气了，像个无理取闹的小孩，“你欺负我，你是坏人。”
李澈不跟醉人一般见识，蹲下把李长舟连拉带扶，挪到了木椅上，此时丫鬟端来了冷热正合适的醒酒汤，他没理会李长舟的抗拒，满满一碗灌了下去。
“苦死了……”李长舟抱怨，泛红的小脸写满了无辜。他现在武功可好了，岱珏都夸他枪法学的好。但他不还手，他胸怀宽广，让着阿澈，谁让现在他吃人家的住人家的。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清醒了吗？”
“我没醉，”李长舟理了理头发，“我倒是想醉，却是酒量太好，怎么也喝不醉。”
他回皇城已经三个月了，喝了成百上千的酒，却是一刻钟也没醉过。
李澈搬了个椅子，和李长舟隔着书案而坐，“你带来的兵，没回宿州。”
“是吗？”李长舟每天听李澈念叨，让他忘记过去，朝堂之上的事，几乎不与他说起。
但李澈不说，不代表那些门阀贵臣会放过他，英王府只剩下他一个活人，谋反之罪，罪无恕，不得着他参参谁？
与武将当牛做马还出力不讨好不同，大周对文官向来宽容，尤其是言官。从太-祖朝传下来的规矩，就算在朝上吵翻了天，皇帝气得七窍流血，也得好脾气的受着，美其名曰忠言逆耳。
虽然御史台清流直臣较多，但也有几个门阀硬塞进去的关系户，浑水摸鱼，想把他这个世子，连同英王府一起处理干净。
难为李澈，为他挡了多少不怀好意和刀光剑影。
“昨夜前，他们还在郊外驻扎。一夜之间，三千人统统不见了。向西北的几条要道，都未有行军过关的来报，你们来时走的林中旧路，也没有西北军的踪迹。”
“嗯，”李长舟拾起桌上的狼毫，一手托着腮帮子一手转笔，“所以呢？”
李澈见李长舟在听热闹，一点也不在意西北军三千兵将一夜之间全部消失的诡异之事。今早朝上炸了锅，连内阁一向在英王之事上中庸的几个老臣，都吓得瑟瑟发抖，主张直接拿李长舟入刑部问造反之罪。
是他以东宫清誉作保，保证李长舟三个月来一直乖乖呆在东宫，期间没有接触过任何人，才求了父皇下令让暗鹰先行查明，再做定夺。
“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我见到你之后，让就让林越带兵后撤百里，驻扎原地，之后我就随你回了皇城。我出没出过皇城，你知道的吧，”李长舟继续优哉游哉的转笔。
“是你让那只鸟带的信，”李澈那日看见大鸟飞走，他知道西北军中驯养海东青之说，日行万里，在西北草原传递军情。
李长舟笑了笑，李澈聪明又敏锐，猜对了一半。另一半却猜不出。要是猜出他把信送给了谁，也就知道西北军先锋营三千精兵的去处，大概就不会坐在这里，与他套话了。
“暗鹰若是查出来……”
“他们查不出来，”李长舟有这个自信，他在信里与岱珏几句话点明了局势，岱珏既然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带人离开，首当其冲会避着暗鹰卫。
暗鹰卫和门阀那帮人，以为西北军后撤一定往北，设下重重围杀陷阱，却不想他让岱珏把人往南带，反其道而行。
西北军先锋营的本事，远远不止打仗一门，在西北草原上和鞑靼铁骑你追我杀多年，他们最擅长的可是逃跑啊。
草原上什么遮蔽都没有，西北军都能做到从一个堡寨逃命到另一个堡寨，毫发无伤，中原山水纵横，树木葱茏，随便躲一躲，把地图上没有的路串起来，跑回南阳保命应该不难。
“你想如何？”李澈终于问出了一直忧心忡忡的一句。
父皇迟迟没下旨意，如何处置李长舟带来的西北边军三千人，李长舟竟让三千士兵凭空消失了。就算暗鹰查不出什么，父皇不在乎，但朝中大臣会以为李长舟想要造反，为死去的英王爷和死在英王府大火中的亲人报仇。
李长舟放下手上转着的笔，把空着的醒酒汤碗向李澈一推，“这东西苦死了，能让太医院配个甜一点的方子吗？”
“李长舟！”都什么时候了，还纠结药的味道。
“西北军的药也苦，一次染了风寒，军医端来苦药，我怎么也不肯喝，军医的劝我都不听，宁死不喝。后来军医没办法了，就给我改了药方子，改成了甜味的。我问孙将军，为何不把军中的方子改成我喝的这个味道，孙将军说，甜味的药中，有一种草，很难找，只长在长城附近，为了能让我喝药，两队先锋军冒着生命危险，穿过鞑靼蹄子的地盘，好容易才带回来的。”
李长舟看着药碗，青鸟红鱼，烧制的精巧美观，西北哪里有这么好看的白瓷碗，黑漆漆磕磕碰碰，用了不知多少年。
纸醉金迷的皇城，处处都是富丽繁华，金银珠玉，玉盘珍馐，青花琳琅，动辄都是千金盏，白玉璧，李澈的府邸，陈设用度已经算比较朴实的了。
“我刚去祈梦城的时候，真的只想做个吉祥物，安生呆在大营里，好吃好喝，谁赢谁输都与我无关。白将军大概也觉得我是个麻烦，就把我丢给了一个比我还麻烦的小将军照顾。西北很冷，我住的地方还有老鼠，第一次见，吓得我整夜都睡不着。阿澈，你知道吗？我那晚上睁着眼，觉得我实在是倒霉透了，皇爷爷太偏心了，同样是亲孙，对你那么照顾，却把我扔到西北草原这个鬼地方受罪。”
李长舟从没与人说过，他其实很不想去西北。
他只是不愿关心他爱护他的亲朋好友难做，才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大义凛然的接了圣旨，摆出一张欢欢喜喜的假脸离开皇城。
“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改变了我的想法。”李长舟回忆初到祈梦城的日子，虽然苦，却很充实，“西北的边民，活的很苦，吃了上顿没下顿，一个堡寨毁了，所有人都得等死，就算是这样，他们还是很努力的活着。为了活着，拼尽全力。”
“有个小姑娘，与阿熙一般年纪，甜甜的冲着我笑，还编了个花环送给我，说将来长大了，要嫁我做妻。可一转眼，她就死在了鞑靼蹄子的屠刀下。我很后悔，若那个时候，我让她进了城，或许她就不会死，若我武功和阿熙一样好，就能冲出城救下她。”
“我突然觉得自己很没用，皇城里我飞扬跋扈，以为自己很了不得，谁也不敢把我如何，可我却连想保护的人都保护不住。大周辽阔疆土，千万子民，生养者皆为父母，为何中原的百姓能锦衣玉食，而西北的边民只能数着米粒过活？”
“照顾我的小将军脾气不好，但他很厉害，为了西北军的将士和边境的百姓，能在鞑靼蹄子横刀肆虐残忍屠杀里活下去，自创了一套骑兵枪阵。为了尝试阵法，许多士兵死在鞑靼蹄子的屠刀下。好在阵法成功了，现在西北三万先锋营将士都学会了这套枪阵，鞑靼蹄子的战马再厉害，刀锋再凶猛，也再越不过草原半步。长城之内，所有大周子民，都可以安安稳稳的活着。”
“我周围的人，都那么努力，我也忍不住，渐渐忘了自己的初衷，忘了自己只是个吉祥物。我想和他们一起努力，就算我再差劲，西北军中，也有只有我才能做到的事，哪怕只能帮上一点点忙。”
“我感谢钦天监，把我算成了将世福星，感谢皇爷爷派我到西北，到祈梦城。我认识了很多好兄弟，千军万马中可托付生死，我看到了更远的风景。经历过战场的残酷，个人的恩怨，真的不值一提。”
“阿澈，西北军不会造反。”
“西北军，是大周的西北军，不是我李长舟的。”
他带人去暗杀大可汗，临走时，岱珏与他说，若他被鞑靼俘虏，带来阵前，就一箭射死他，绝不给鞑靼蹄子任何动摇军心的机会。
个人情感永远在家国大义之后，每个西北军将士都有这样一副铮铮傲骨。
精忠护国，浴血无悔，朗朗乾坤，昭昭日月。
李澈眼中的李长舟，披头散发，平淡的诉说着西北几年的经历，却似在发光，像从东方升起的照亮天地的太阳。
他何时变得多疑，敏感，畏惧，总想着阴暗的诡计，却不想，世上有许多人，纵使阴谋诡计加身，也会执着坚定的走自己的路。
“我明白了，”李澈站起来，他眼前的道路也逐渐清晰起来，“你只管安心呆在东宫，好吃好喝，酒我管那你够，但你不许这般浪荡不修边幅，跟个叫花子似的，好歹你也是亲王府的世子，李氏皇族的孩儿。昨夜的事，我会处理好，英王爷的尸骨，我也会想办法葬入皇陵。我定会为英王爷洗清冤屈，把皇爷爷中毒，把落叶山庄灭门的真相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