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雷声轰隆,从穹顶生成的闪电落在远处的大地,天空被割开成碎片,雨水从碎片缝隙中倾倒而下,浇落在身上带着阵阵痛意。
萧蕴龄步履匆忙地奔跑在路上,油纸伞落在假山中,她浑身已经湿透,但她无暇顾及从身上流淌而下的雨水。清澈的砖面上倒映女子的裙裾,她奔跑着踩过镜面,溅起的水珠在青石砖上泛起涟漪。
开裂的青石砖险些将她绊倒,她艰难地稳住身子,撑着膝盖抬眸望着幽宁院昏黄的灯光。
陈旧的牌匾挂在门正上方,在大红灯笼的余晖中隐约能看到幽宁院三个字。
萧蕴龄松了口气,她喘着气推开门,目光在院子中搜寻王霓的身影,很快她又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好笑,雷雨天姨娘怎么可能待在院子里。
糜烂的桃花瓣落满一地,顺着泥水往低洼处流去,被鞋底溅起沾到裙摆。
萧蕴龄急切地走到王霓房门前,温暖的烛火透过板棂窗洒在长廊,姨娘朦胧的身影投射在窗上的绢布,她未看清,便叫道道闪电晃了眼,耀眼的白光吞噬微弱烛光,明暗交换,屋内的人便看到了站住门外的影子。
萧蕴龄一声声敲着门,顾忌王霓会被吵到,她放轻手上力气,“姨娘,我有急事与你说明。”
她声音尚未落下,房门便被人从屋内拉开,轰鸣声中,王霓脸上的每一道细纹无处遁形,“回来了。”
萧蕴龄不合时宜地发现姨娘衰老得很快,鬓边的白发总是藏不住,浑浊的眼球中是不满的情绪。
王霓声音冷淡,萧蕴龄习惯了姨娘这样的语气,她擦过发上往眼睛滴落的雨水,上前几步急切道:“姨娘,王万利是个骗子!”
“他一直在我们面前伪……”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嘴唇翕动,几道水珠从她两颊滚落到下颌,顺着脖子隐入脏污的湿衣,显得十分滑稽。
王万利从王霓身后出现,他唇色有些白,但不减脸上微笑,笑容在唇边挤出两道沟壑,眉毛随着微笑往下垂,在闪耀的白光中,他们嘴唇两边投射出的阴影如出一辙。
“龄龄,你想说什么?”王万利包容地看着她。
萧蕴龄被他的出现吓到,她上前将姨娘挡在身后,质问:“你怎么在这里?”
“陪姑母解闷。”他上前一步,脸色疑惑不解,“龄龄该不会不让我尽孝吧?”
萧蕴龄将王霓拉到屋外,她看着还被蒙在鼓里的姨娘,脸色惨白:“王万利方才想将我送给其他人,他娶我是为了将我献给权贵,我不能嫁给他。”
“好了,既然回来,就早点回房了。”王霓似乎很不理解她的话,她将手从萧蕴龄湿漉漉的手心中抽出,嫌弃地在裙子上擦干。
“姨娘,你听我说!”萧蕴龄警惕着王万利,她将手伸出来,掀起袖子给王霓看手腕上的抓伤,“这是他留下的。”
她又把衣领扯下,给王霓看脖子上的伤痕,“这也是他强迫我时指甲抓伤的。”
旁边的二人皆不理会她的急迫,王霓不耐烦地移开目光,王万利含笑注视她的自证。
李嬷嬷在旁边围观了全程,她不忍心,上前替萧蕴龄把领口整理好,她双手压着萧蕴龄瘦削的肩膀,轻声劝道:“五小姐,洗个热水澡,去休息吧。”
“嬷嬷……”萧蕴龄后知后觉此时氛围的诡异,她的视线越过李嬷嬷看向王万利,又落到王霓脸上,喃喃道:“你们是不是知道什么?”
“你们都知道他对我做了什么?”
李嬷嬷不知道她脸上的是雨水还是泪水,狭小的幽宁院除了雷声便只剩萧蕴龄的质问,她从未如此大声说话,因恐惧而颤抖不成句子。
“你在这里吼叫什么!”王霓受不了她的违抗,她都失了清白,嫁给谁不是嫁,“是是是,我知道的怎么了!”
萧蕴龄被她吓得一抖,怒意在王霓脸上生长,她看萧蕴龄,如同在看自己的仇人。
“为什么?”萧蕴龄问她。
“你是我生的,我做什么不需要原因。”王霓实在厌恶萧蕴龄这副高不可攀的模样,这会让她想起萧蕴龄的父亲,他也曾这副神情,俯视着她,鄙夷着她的挽留。
“你没有用途了。”
王霓感觉自己的身下又开始痛了,她佝偻着身蹲下,随着她的痛呼,一盆盆的血水被产婆指挥着端出。
死亡的解脱诱惑着她。
“保大。”她听到屋外木云冷漠的声音,不甘与莫名的信心令她恢复些力气,她将嘴里咬的木棍吐出,抓着产婆的手,拼尽全力告诉她们她一定要生下这个孩子。
这个被木云敌视的儿子。
她以为会是儿子。
直到襁褓中的婴儿被抱到她床前,她不相信地掀开婴儿身上包裹的绸缎。
是个女儿。
但毕竟也是她的孩子,她几乎消耗生命生出的孩子。
她也曾很宠爱女儿,她自己小时候没有富足的生活,便想让自己的女儿拥有一切。
直到她开始生出白发,直到王爷不再宠爱她。
一个个新的、比她年轻的女人进府了。
“我没有儿子可依。”王霓仇恨地盯着和她相像却又年轻许多的脸,“你不能不管我,你得养着我。”
“我不会不管你的。”王霓看到萧蕴龄哭泣着一声声保证,他们都欺骗她。
“你怎么管我!”她抓着女儿的手,指甲掐入萧蕴龄手上残留的伤痕,“你和他一样,我不信你。”
她又在女儿脸上看到王爷的脸,王霓松开他的手,她癫狂焦急地找着她的鞭子,她要杀了他,嘴里不断地重复,“我不信你。”
被清理干净的簪子断裂成两半,被王万利放在萧蕴龄手心,她的手心血迹斑驳,一被触碰就痛得蜷缩手指。
“龄龄,我都说了你太天真。”王万利看了一出好戏,后背那个几乎可忽略的伤口微微发痛,他心中畅快,此时也不在意萧蕴龄下午对他的作为:“你知道我给了姑母多少钱吗?”
萧蕴龄已经无法辨认他口出吐出的数字是多少,她呆呆地看着眼前的闹剧,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在梦中。
这样的梦,她好像也做过,而且做过许多次。
直到李嬷嬷在她身上浇上温热的水,萧蕴龄才恍惚回神。
她坐在浴桶里,无助地淹没在温暖的水流中,这样的安稳与舒适,仿佛她还未出生时才感受过。
“是嬷嬷骗了你,我对不起你。”
萧蕴龄听着耳边苍老的道歉,掀起眼帘看她,疑惑地笑道:“嬷嬷在说什么?”
李嬷嬷的哭声被抑制在手掌中,她捂着嘴,愧疚地哭泣。
是她不忍心五小姐某一天醒来发现自己被姨娘憎恨,因而她撒谎了,她告诉年幼的五小姐,王霓拼了性命要生下她,要带她来到世上,是因为姨娘病了,所以她忘记了曾经对女儿的期盼与爱。
她眼睁睁看着五小姐一次次答应王霓的要求,靠着谎言撑过其他人的厌恶,她也越来越不敢告诉她真相。
其实从来没有人期盼过她,她的到来使得王霓不再能孕育孩子。王霓将失宠归咎于自己身体的无用,而罪魁祸首就是她的女儿。
“原来是这样。”
那些不曾被注意的细节,在谎言揭开的瞬间自动为她填补故事空白之处,为她编织完整的脉络,令她寻不出破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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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心帮萧蕴龄将手心的沙粒石子挑出,除了手心的擦伤,她脸上还有枝叶划开的伤痕,在脖子之下是指甲抓破的伤疤。
澄心犹豫地看着萧蕴龄,自从她沐浴后,便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床上,平静得令人害怕,连上药都没有反应。
“五小姐,你走吧。”澄心将偷来的钥匙塞入萧蕴龄的怀中,她什么都听到了,也知道王霓铁了心要将五小姐关到出嫁那天。
再过一天,她就要被卖到王万利家中了。
“我也要走了。”澄心担忧地看着她,“如果被发现我偷了钥匙,姨娘不会绕过我的。”
澄心深夜准备逃走时又来见她最后一面,她仍然坐在床上,维持着和方才一模一样的姿势。
澄心给她磕了个头后抱着包袱离开了。
萧蕴龄听到了锁链被拉动的声音,她眼球迟缓地转动,看到李嬷嬷端着朝食进来。
“五小姐,吃点吧。”
无论她说什么,五小姐都毫无反应,也不动食盒中的东西。
她不再信任她们。
门上又落下锁,王霓看着李嬷嬷时不时从窗外往里看的身影,不在意道:“她饿了自然会吃,等明天把人送走,我就解脱了。”
这场雨下个不停,从辰时开始屋内便是昏暗的,没有阳光照入,仿佛要将一切罪恶都淹没。到了亥时,处处灯火熄灭,更是伸手不见五指,只有耳边的雨声在催促着。
在这个雨天,她的世界被颠覆。
开了缝隙的门扉,钥齿插入锁芯,在锈斑的摩擦中,绑着绷带的手心接住了落下的链条。
她在雨夜中推门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