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 恩怨
瑜州的山野生活忽然有趣了起来。除了等桃月回心转意,我又有了别的事做。
召集山中的晚辈探听他的生活,大小妖怪七嘴八舌,我才知道申无为极其清心寡欲,几乎到了无欲无求的地步,每十天下山讲一次道法,每五天进谷采一次药,每三天临溪浣一次衣,每日晨间去往翠微山的峰顶处打坐,养精蓄锐修神累炁,对院子里的几只母鸡宝贝的不得了,因为要靠鸡蛋和药材到山下的镇子里换盐和米。
申无为的生活规律的如同一只漏刻,也如漏刻般无趣。
“他的行迹以后每日都要向我汇报。”
“浅雪姐姐要做什么?”
“自然是有我的用意。”
我找到个好借口打发它们:“谷中向来是我们草木妖精的天地,一个臭道士闯进这里,你们夜里还敢安睡?我修为高,当然要替你们防他一手。”
观望几天,他好像的确是个心气平和的,我决定亲自去会一会这个小道士。
隔日清晨,我一早便守在他栖云观的门口,申无为看到我有些意外,但并没有说些什么,他如往常一样准备上山打坐,山路曲折蜿蜒,我步步紧跟,他旁若无人,行至山顶,我学着他的样子盘腿闭目坐在他身旁,他不阻止我,修行一如往常,只是和我隔开一段距离。
太无聊了,不明白他是怎么坚持这么久的。
我按耐不住睁开眼睛凑近观察他,晨昏交接之际天地一片混沌,他沉静其中,清气撩动衣袂发丝,山雾打湿了他的皮肤,在睫毛和眉毛上凝起细小的露珠,他沐着天光,眉宇之间一片祥和神圣。日出东方,这是整个翠微山上最早见到太阳的地方,真是奇怪,明明都是修行,我们依靠月亮,他们却要靠太阳,他的信仰恰恰是我所畏惧的,阳光渐盛,我没戴遮光的帷帽,所以只好缩身躲进他身后的密林。
不知过了多久,申无为长舒一口气站起身来开启一天的修行,我昏昏欲睡,竟无察觉他路过我身边,等我睡美了醒来,小道士已不见人影。
但也无妨,找个人还不简单,我只是气他撇下我走了,可转念一想,他好像没有义务提醒我。
今天是他的采药日。
日头渐盛,我挑了一棵树趴在枝岔上,枕着胳膊向下观望他。瑜州的三月正是草木复苏的时节,去年的衰草枯黄如同老妇,鲜嫩的芽尖从中探出头来,申无为拨开杂草埋头在泥土中寻找着,脸色涨红,汗水顺着发隙中钻出悬在额前,像挂着一帘晶露。
做人真难,动不动就要生病,生了病就要请郎中煎药吃,药材难得,要从各地的深山荒野搜刮而来,择捡,清洗,切碎,晾晒,又是一番辛苦,经历七七四十九重炮制,九九八十一种变化,困于瓮罐之中,烈火煎熬,既要把握了火候,又要掐算着时辰,恨不能把天时地利人和都占尽了才能滤出那么酸苦混浊的一碗。
真奇怪,人的残缺病痛却要让草木的精魄来补。
我默默感叹。
他在找什么?
我惬意地翘着脚,伸长了脖子去看他的竹篮。
唔,龙胆草,知母根,地肤子,都是些寻常的药材,长的也不丰硕,能在山下的那个穷镇里换几个钱?而他还如此卖力地从泥土中采掘。
他手背的骨骼修长,用力时撑起皮肤犹如绸缎扇面,很贵的那种,我无事可做,开始幻想这双手要是属于别人会是如何,写写字,舞舞剑,月亮底下临水吹笛子,或者坐朝堂,拿着雪白的象牙笏板。
唉,他却用来捏着锄头翻土,玉节一般好看的手都被这粗糙的生计糟蹋了,我惋惜的恨不能捶胸顿足。
这株龙胆草根植的太深了,久挖不出,申无为怕磕坏了药材,索性把锄头丢在一边直接用手刨了起来,我痛心疾首,顾不得多思,猛一抬胳膊就要帮他。
龙胆草急切地从土里蹦了出来,虽说完完整整全须全尾,但带出的新鲜泥土随之迸出,淋了小道士一脸。申无为吓了一跳,脚下一滑坐在了地上,他幽幽地朝我这边转过头来,脸上沾着碎草,睫毛上挂着土屑,满眼的幽怨,我急着帮忙,但这是我不曾料想的。
知道自己办了坏事,与其挨骂不如先发制人。
“我厉害吧!一下就拔出来了!”我厚着脸皮说。
“小妖怪,你别跟着我了。”他无奈道。
“小天师,你真是有眼无珠,我可不是什么小妖怪!我比你爷爷的爷爷还大呢!”因为不服气,我一跃从树上跳下来到他面前。
他扑了扑衣袍上的尘土不搭理我。
“别走啊,我不叫小妖怪,我有名字的,我叫浅雪,陆浅雪。”我趁机介绍起自己。他假装看不见也听不见我,又捡起锄头挎上竹篮去另一边采药去了。
“哎,你怎么不拿着?这是我拔出来给你的。”我捡起那棵龙胆草追上他的背影。
“小天师,小天师。”
他装聋作哑。
“申无为!”我生气了,站在他背后大叫他的名字。
他这才回过头来看我,却是非常认真地说:“这药是要治病救人的,不可沾了妖气。”
我拿着那株龙胆草愣在原地,原来申无为是嫌妖气吗。那又有什么办法,我本身就是妖。
“我有好好修行,我以后也是要成仙的......”
他立在原地看我,山风把他的头发撩到一边,整洁的额角下,他那双点墨般漆黑的眼睛清楚干净得如同打磨过的曜石,嘴角讥诮。
想起他对我说过寥寥的几句话,他第一次见我时,也是如此这般平静淡漠地说:“原来是妖”。
妖。
我突然意识到,在申无为眼中,我本来就没有资格和他说话,我是妖,他是人,在他心中,他高我一等。
面对着申无为平静冷冽的眼神,我渐渐失了底气,不知道该如何再为自己辩解。
申无为又转身向别处去了。
我僵硬的看着他的背影,他渐行将远,留我独自在这,一阵风,初夏的风,带着我最喜欢的草木清幽之气卷乱了我的头发,乱发丝丝缕缕鞭笞着脸颊,一如我的心。
他的眼神无声而深刻。
我突然恨起来,恨自己只是芍药之身,恨桃月为了书生狠心弃我,恨书生勾走了桃月,恨寂寞了千多年还不能得到正果,我以为自己修成了人形就已经算是人了,我恨申无为,将我只是妖胎的真相戳破。
悔意和愤怒铺天盖地,令我脸庞沸腾滚烫。我不是人,没有一腔热血,就是因为这样他才厌我吗?如此不问缘由。
我还如此可笑的,拿着那株龙胆草要贡献给他。
想到这我将它高高举起折断,然后朝着他狠狠掷过去,恨不能将这株没用的草化为宝剑,冲着他无情的胸膛中那颗搏动的心脏直刺下去,我咬牙切齿,要他鲜血汩汩而出,像在身上披挂鲜红的河,要他身体再也不能如此骄傲地睥睨在我面前,我要他倾倒,像植物一样栽进泥土中,和我沦为一派,混为一谈,再也不能称之为人,研磨他高傲的尊严为粉抛洒一空,然后再将那凛凛的寒光飕地拔出。
可断掉的龙胆草只是懦弱地砸在小道士身上,连一道痕也留不下。他的目光毒辣,我的确没有害人之心。
申无为挨了一下,错愕地回头。
“你有完没完了!”他怒道,不想在他身后,我咬着唇泪涌如注。
申无为从未见过这种阵仗,他一时间慌乱失语,又惶然失措。
不留给他再张口说话的余地,我飞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