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 妖道有别
“你有完没完了!”申无为怒道,不想在他身后,我咬着唇泪涌如注。
申无为从未见过这种阵仗,他一时间慌乱失语,又惶然失措。
不留给他再张口说话的余地,我飞身离去。
“你去招惹谁不好,偏偏去招惹道士。”树精得知我今日的遭遇叹息着抚慰我。
“有什么不同吗?不都是男人?”
提起“人”这个字,又勾痛了我的伤心事,我抱住树精垂泪。
“谁比佛道更精通人妖殊途。”树精感慨,又安慰我:“也罢,待我们成仙,还有什么和尚道士敢轻蔑小瞧我们。”
“你快要成仙了吗?”我一骨碌爬起来望着她。
“一线之隔,为时不远。”树精骄傲地看向天边,眉目中流露喜色。
我肃然起敬,树精青白的小脸在我眼中高尚起来,申无为的形象黯淡渺小下去,树精就要变成树仙了!我醍醐灌顶,瞬间分清了轻重缓急。
人生不过几十年,而我还有成百上千年要过,没人能代替我,也没人陪的了我,人不过是一缕魂加一张皮。
日子寂静了几天,我不再去栖云观守那个破茅屋,申无为也从不打扰妖的生活,一山之下,同在谷中,妖与道都假装不曾感知对方的存在,竟然两相无事,而我日日盘桓于树精身边修行,但有时还是会盯着那股细细的炊烟出神。
我幻想着,在申无为的容身处,木柴在灶中燃烧,化形为灰如雪蔓散,玉屑一般的白米和时令的清鲜菜蔬随水沸腾氤氲出香。
庭院粗鄙,却是我所眷恋的人间。
可恨他为人我为妖,道士修炁,妖精修灵,明明各有修行,一字之差便低他一等。我心有忿忿。
树精座下的小妖怪不明就里,仍然兴冲冲的每日跟我汇报。
“浅雪姐姐!那道士今天在翠微山摔了一跤!”
“浅雪姐姐!那道士今天去了小清河洗衣服,还洗了澡!”
“浅雪姐姐!那道士今天下山去了!”
下山吗?
我仍好奇,坐在谷里最高的树杪上看,申无为穿着干净的旧袍从他的小院子里走出来,煞有其事地给破柴门上了把锁,仍用竹节束发,和我第一次见他时无差。他一手提着要拿到山下镇子上换粮的药草鸡蛋,一边用肩膀挎着几卷书,沉甸甸的布包坠在他胸前,他兴致昂然地携书下山讲道去了。
顺着小径行至谷口处,申无为顿住了脚步。
他似有察觉,蓦地朝我匿身的树杪处回望一眼,我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一激灵,猛地从树梢跃下。
他突然回头做什么?搞得和我在偷看一样!
我在树下捂住胸膛,按住那颗突突乱跳的心,我不懂人的心和妖的心有什么不同,但小道士回眸时额前的碎发荡漾在我心尖,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情感像笋一样拱破了我的心土,我大概能知道这是贪欲的一种,或者说,不甘。
申无为虽然讨厌,但到底是多漂亮的一个小道士呀!
心有不甘,不甘便是苦,只有人类才会一意孤行地钻营,想尽千方百计自讨苦吃,无聊至极,又荒谬愚蠢。我是活了上千年的妖精,不想让这二十年都不到的后生看低了我。
随即又后悔刚才从枝头跳下,我就应该傲然睥睨着他,让他知道妖也有妖的风骨,这样匆匆离去倒显得是我心里没底气了。我又不怕他!
愈想愈气,愈气愈悔,我顿时失落极了,但又转念想到,凡此种种还不是怪我自己心旌不坚?人间走一趟添了心智,但也徒增万千烦恼。
果然没一个好东西!书生是,道士也是!
游目林间,树木苍劲沉默,鸟鸣懒散如同寥落的星,青山妩媚澄明。
我生长于此,因为过于熟悉而心生厌倦,在孤山修行,自己也如同一座孤山,困囿在清幽之中,百里长林密不透风,我急迫地想打破它窥一窥外景,可人间一趟再回到这里,愈感人妖殊途,尘缘不过一时贪望,比浮光幻影,海市蜃楼更触不及。
那申无为?
人妖殊途,何况妖与道。
没有摆出势不两立斩草除根的架势已经是他的气量了吧。
心中的剔透的跟明镜一样,但仍无法缓解不甘,相反,这份新鲜的情感不再蠢蠢欲动,而是化为昏俗的烟,隐秘的仇恨,漆黑金红的人间之色,我第一次体会到这种心情,爱与恨水乳交融酣歌热舞,汹涌含蓄,涟漪一旦泛起,稍一推助就化为惊涛骇浪。
山中日光透过牵手相织的叶片,落在脸上时只剩浮影的余温,影绰的光斑逐渐模糊,分不清是晕眩还是兴奋,亦或二者本来就是一体的,我分不清了,醉酒一般适应着鲜妍的七情六欲。
山中的时日仿佛比外界更长,春天之后,夏天很快到了。我开始帮树精料理一些琐事消磨时间,打架的小妖,前来侵扰的流浪精怪,山民乞求庇护的香烛,从月光中采集精华增加灵气修为,白昼昏闷龃龉,从前的散漫无法料想今日劳顿。
辛苦的好处就是,和申无为的纠葛渐渐淡去了,如果不是故意提起,我甚至都懒得想起这山中还有一个道士,还有一座破观。
树精以为我终于开了窍,甚是欣慰。
又是月逢初一,因为夏季潮热苦长,大雨狂暴汇成巨流,山间瘴气滋生,来拜山主的人格外多,山民扶老携幼,树上的红绦系了一条又一条,山民纯朴,不曾许下宏愿,不过是求风调雨顺,家宅平安,湿润的山风将雾和焚香的烟气混为一谈,湿漉漉地附在红布上,在枝下沉重地摇动,这是一年中树精得到供奉最多的时候。
有人许愿,有人还愿,有人祈福,也是最忙碌的时候。
锣鼓喧天,热闹的人群外,林荫的尽头,有一个人影掩身树后,卓立清健,远远地望着我们,这个影儿不知是谁,再看时已经找不到了,我也没有放在心上。
不多时,一个小妖抱着竹篾篮子忙忙地跑过来,不找树精,偏要找我。
竹篾篮子是申无为送的,他是道士不好现身,所以委托山下偷闲耍懒的小妖怪。
“他们道门不是最自诩正统高贵吗?怎么不去拜神仙,倒跑来拜妖精?”
我冷哼。
“浅雪姐姐你会错意啦。”小妖跑的气喘。
“那臭道士说,前些日子说错了话,惹浅雪姐姐生气了,请浅雪姐姐莫怪,这一篮——”小妖怪垂眼看了看篮子里,咽了下口水,继续说道:“这一篮香糖果子权当给姐姐赔罪!”
香糖果子?
掀开篮盖,糕点蜜饯的香味蜂拥而出,我呆了。
竹篾篮子里另有一个小匣子,平整的摆着几样甜食,广寒糕,蜜汁酥儿印,澄沙团子,酸红藕,红盐荔枝,酪面糖槌,碟盏间缀着红红绿绿的油纸,都是当下最时兴的点心,也是瑜州不会有的。
拾一块糕饼入口,酥松绵软,甜味和奶香,蛋香在口中层层舒展,鲜活地溜进腹中,再尝藕片,杨梅的酸甜浸润莲藕清脆,一咬舌底生津,暑气顿消。建康城里见惯了东西,放在瑜州就显得弥足珍贵,舍不得一口气吃完,只能小口细啃着品尝,还要装作不在意,忍痛分给眼巴巴观望的小妖,引得一片雀跃。
瑜州贫瘠,山中又最是清苦,哪来这些精致的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