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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 不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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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申无为走了,我匆匆往栖云观赶,要亲眼看看这消息的虚实。

才几天的功夫,栖云观比我上次来时破败了不少,围院子的竹篱笆被突破了一个大口子,从中看去,院内凌乱不堪,栖云观本来就又穷又小,唯一可夸的就是整洁,眼下被小妖怪们洗劫一空,满地狼籍惨不忍睹。

申无为真的走啦?

我对栖云观的结界心有余悸,试探地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那扇破门,没想到稍一用力,柴门吱扭一声开到一半,然后整个向后倒了下去,激起几团浮尘。

我吓了一跳,悻悻地缩手,然后大着胆子向园内踏进一只脚。

这座被破柴门锁住的半吊子道观,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院子里一边是鸡窝,另一边挂着绳子晾衣服,旁边用条凳垒着几层花盆,都是集市上最粗糙便宜的棕红色土陶盆子,养着好几种花木,是山上常见的品类,小道士从野外移栽过来,养的这样繁茂,看来花了不少心血。

眼下母鸡和衣服被洗劫一空,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那些花花草草惨遭践踏,东倒西歪成了残花断草,连盆子都摔碎踩裂了。

西厢房里垒着几乎和房梁齐平柴的木头,从入秋一直烧到来年开春也不成问题,柳条篮子里攒的果干和萝卜干被前来打劫的小妖精胡乱咬了几口就丢掉了,炮制药材的工具和刨子锯子扔的乱七八糟,啧,没想到这小道士还会木工活。

东厢房是厨房,除了柴火就是柴火,满地碗碟遭殃,房梁上的腊肉挂的太高了,小妖精们把能够得着的都扯走了,主人不在,冷锅冷灶的也没什么好看,食物腐坏的味道也不好闻,我把门口挡道的一条木头踢走,被烟灰弄脏了鞋子。

两间屋子小的可怜,还剩一间主屋没看,我推门进去,这是简简单单的一间屋子,既当卧室也是书房,摆设是极其朴素的桌椅架子,一件多余的物件也无,家具只是把木头塑出形状简单地打磨一番拼在一起,没上过漆,木纹眨动着寂静的眼,仿佛还残留着山林的幽凉。

几乎半个屋子都是书,书案上还敞开着一本没有看完的,灯盏里的油风干了,长长的灯芯垂下来,很颓唐的样子,一个架子上摆着准备带去山外售卖的药草,土色的蒲包上用浓墨写着药草的名字,小妖精们以为是点心,每一包都抠破尝了尝,可惜药是苦的,小妖精以为是申无为耍弄它们,于是撒泼扔了满地,踩成一片齑粉。

草药的味道,芸草味和墨的气味混合成一股奇异的香气,只是申无为走了,屋子没人打扫,家具上落了薄薄的一层尘。

屋子还算整洁,申无为珍藏的书卷没有遭灾。

妖精是山野灵物,无拘无束自由自在惯了,虽然看不上繁琐的人礼,但对文字总是有着天然的敬意。一张纸,一汪墨,一黑一白几笔条框就能把智慧和思想流传下去,直至百代千秋,薪火相传,永生永世不会化为尘泥,但是妖无法想象的,这一点人倒比妖高明。

屋子的另一边是床褥,我不感兴趣,这小房子和我在建康的宅子相比可差远啦,瑜州荒山僻野的,难为他心甘情愿在这独自生活了这么久,都是为了修行啊。

我不知道他清心苦修是图什么,我修行是为了成仙,申无为难道是为了长生?

可是如果申无为问的话,我很愿意告诉他,长生并没有多少好处。

长生是妖的无奈,却是人类举国倾家都要追求的福气,可我觉得人类求长生,与其美化为成仙之法,倒不如说是为了长长久久地浸淫享奢,可他一个小道士,连件绫罗衣裳都没有,吃的是杂粮野菜,穿的是粗衣弊履,哪来的骄奢淫逸,又何苦求来长生呢?

我看了一圈走出门去,认识申无为这么久了,今天是第一回到他栖云观里来,虽然不是做客,但越看越觉得申无为不像是走了,倒像是,遭遇了什么不测?

谁会在离家之前砍好够烧一整年的木头,院子里还养着鸡,晾着衣服,案上的灯油还没用尽,锅里还留着剩饭呢!

我百思不得其解,却又无从求证,抬脚跨出门去,刚想离开栖云观,脑中突然灵光一闪,莫非……

我重新回到申无为的厨房,灶上的黑铁锅紧扣着锅盖,掀起来一看,锅底剩下的食物已经长出了一层长毛,虽然入秋,但天晴日暖,几天没人收拾,锅里酸腐的味道简直能把人顶个跟头,好在我是妖。

我站的离锅台远远的,忍着恶心用帕子掩住口鼻,伸长了胳膊抄起筷子在那滩朽烂的吃食里搅动一番,然后从里面夹出一片东西。

果不其然,是蘑菇干!

我心里大概清楚了申无为的去向。

甘草解毒,喜光耐热,我记得翠微山南坡的滩涂上有不少,直奔那去,几十里河滩萧索,一片天高云淡,草木沾了秋气萎靡下去,没有了夏日里那股狠长茁挣的劲,细瘦的草茎顶着草籽轻飘飘地在微风中簌动,穿着褪色旧道袍的小道士伏在一片衰草中一动不动,安静的像座干瘪的小坟,甚是凄凉。

“申无为?申无为啊!”我不知他是死是活,赶快过去把他翻过来探鼻息。

申无为鼻息孱弱如鹅毛,但身子仍是暖的,只是脸庞胀了一圈,红的透亮,肿的辉煌,曾经那张英气俊朗的脸此时像个卤猪头。

他还活着,他还有命,我悬着的心落地。

我摇晃他,用指尖掐他的上唇人中,申无为气浮游丝,勉强把肿成一片的眼皮撑开露出一线眼睛,他的眼睛晶莹温凉,许是因为着了毒,目光朦胧轻浮,微红的眼眶泛着细碎的水光。

四目相对时,他的鼻息扫在指尖,悠悠荡荡。

“陆……浅雪……”他唤我的名字。

申无为声音嘶哑,说到一半就听不出到底说了什么话,只看到干枯的唇瓣开合。

眼下正值麦收,人们都在田里热火朝天的收麦子,这里离村子太远了,也不会有人到这来洗衣浣布,申无为哪里是走了三天,是在这荒郊野岭病了三天啊。

一想到申无为强撑病体独自一人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挖草药,风餐露宿的,体力不支倒在河滩上三天都没被人发现,我心中的愧疚就多了几分,毕竟是吃了我给的山蕈才毒成这般猪头模样,我怎么能不管呢?

我给申无为喂了些水,打算把他送回栖云观去,申无为此时正病弱,可是身量高身形也阔,比不上建康城里的蒋洵斯文弱质,料想我也扛不动,又怕搬山移影之术害死了他,所以召唤了一群小妖把申无为抬了回去。

申无为一向自诩道门高贵,可遭了难又要指望妖怪相救,只求一个眼不见心不烦,全程紧闭双眼一言不发。

小妖怪们身材矮小,青面獠牙红髯,在山野间自由散漫惯了,难得齐心齐力,不知是不是为了故意刁难小道士,一路上走的奇慢无比,不是被石子磕碰了就是被土堆绊倒了,申无为被抬在中间,好像一条被惊涛狂狼来回推搡的小船,但有求于妖又无从发作,直到小妖怪们路过山谷间的一棵断树时像商量好了一般,哎呦一声齐齐摔倒,申无为忍了一路,突然被小妖怪甩飞,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就一头栽进了路边的深坑。

小妖怪们得逞,笑得前仰后合。

“申无为!申无为啊!”我惊慌失措地冲下坑去察看,申无为滚在一片烂叶子里,我从厚厚的腐叶朽枝中把他刨出来,他的发簪摔掉了,一丝不苟的道士发髻散成一片,面色青白,浑身是泥,口鼻塞满了土。

不会是摔死了吧?

情急之下,我叫着申无为的名字,大力地拍打他的面颊试图让他恢复一丝血色。

申无为被打的痛了,吐掉土屑,虚弱地抬手拦住我的巴掌。

“陆浅雪,你是不是没毒死我不甘心啊。”他努力翻了个白眼,幽幽地说。

没死就好,没死就好,我松了口气。

虽然出了些波折,但好歹把申无为送回了栖云观,小妖怪们领了赏一哄而散,我安置了申无为,又给他煮了些粥水喝,申无为恢复了些力气,挣扎着要去煎药,结果发现自己的药草珍藏被打家劫舍的小妖怪毁于一旦,气的两眼翻白差点背过去,拗不过重病缠身,也顾不上有妖气了,只好口述方剂让我抄了下山抓药。

我看着他缠绵病榻气息奄奄的样子心有不忍,劝到:“要不你出去找个医生看看吧?我知道建康城里有个医馆,医生品德是很好的,药也齐全,我家也在那里——”

不等我说完,申无为打断我。

“不必了,我自己通医理,而且我不能离开翠微山。”

“为什么不能?”

“这是我和师父的约定,唉,多说无益……陆浅雪,你快去吧,我等你回来。”

我走之前,申无为撑着一口气从床上爬起来嘱咐到:“山下发了疫病,你,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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